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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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轉志願兵。」 「我知道。」 「你答應過他?」 「老趙你知道我從來不許願。」 「我答應過他。」 「說心裡話炊事班還真的得有他。」 「上個月他給我送了兩條阿詩瑪,我把煙賣掉,把錢寄給老婆了。」 「別的呢?」 「別的……」連長說了半截,忽然抬起頭,目光硬著,說老高,你這樣子好像審判我。我知道在做人上我不如你老高清白,可你看看你自己看我的那雙眼,難道我壞就壞到值得槍崩嗎?指導員忙眨了一下眼,把目光從連長臉上移到窗口去。窗外有淡淡樹影晃著窗扇,像是人在聽窗戶。指導員忙一把推門窗玻璃,黑影丟去了,燈光急急忙忙泄到窗外一片兒。月亮靜默地南去,淺談一勾畫在軍營外的天上。星星又密又亮,珠子樣散散亂亂。指導員抬頭望了一下,吸一口涼氣,說連長,不都是為了找槍嘛!連長又把目光軟下來,說操他奶奶,馬上老兵退伍,接著就是轉志願兵,說不定也真是炊事班長想給我留一手?指導員說難說。這樣吧,連長看看表,已是淩晨兩點半,說我摸摸炊事班長的底,再找幾個重點談談話,你也別錯著了飼養員,跑不掉就是這麼幾個人。指導員順手關上窗,說就這吧,千萬別把事情鬧張揚,就先自走出了連長的屋。 一出屋,他就看見文書木樁般戳在路口暗影裡。 03 指導員高保新去問文書說,沒人往外走?文書說沒人,他便心中升起失望。有一點很明白,倘要真的找不到這支槍,三連就淪為全團唯一的事故連,年底的營連幹部職務調整,他就又要放空槍。他已經在正連的位置上蹲了四年。一年前機關幹部職務按比例提升,團政治處七個正連幹事。可以有三個晉為副營,然卻有四個都夠晉升條件。他為幹部幹事,負責這項晉升工作,日夜操忙,理上當然他該參加副營職軍官行列,然團政委卻找他談話說,小高,四個幹事動三個,哪個該不動?他笑笑,都該動。政委說,總得有一個不動的。他笑笑,首長定。政委說,這次你就不動吧,先在正連上窩一陣。他一愣,又笑笑,聽首長的。他以為政委是在考驗他,結果卻果然把他窩在了正連上。這次晉升機會的錯失,換來的是年底一次團嘉獎。他笑臉盈盈,上臺領了嘉獎證書和十塊錢規定成文的獎金,回到宿舍就把證書撕碎扔進了廁所,用那十塊錢上街買了一瓶酒喝。這次,晉職機會眼看就到,偏連隊又丟一支槍。他離開文書,來到連隊寢室前,詳細想了那次想請假回家,都因他有三封加急電報而沒請假才也消了請假念頭的兵,從一班算起,大約有七個。他想想這七個兵的床鋪位置,躡腳進了寢室,到第一個兵床前立一陣,伸手拍拍兵的肩,說喂,該你上哨了。那兵睡著不動。 再拍第二個兵的肩,喂——該你上哨了,那兵有鼾聲響出。 拍第三個,該你上響了…… 拍第四個,該你上哨了…… 拍第五個,該你上哨了…… 拍第六個,該你上哨了…… 拍第七個,該你上哨了…… 淩晨時候,兵們都睡得地道,鼾聲夾著甘甜的暖味,在寢室漫溢。三連四個排,四個大寢室,兩排紅房子,每個寢室他都去了,共拍了二十一個兵的肩。連四排的新兵張轅子,有次政治理論考試,全連考得最差,得了九十八分,他說你的腦子不會轉?怎麼不知道鄧小平不幹軍委主席了?現在軍委主席輪給了江澤民。這一空你要填對咱們全連人人一百分。這總不算得罪他小張吧?說這話他小張也記掛在心上,那現如今的政工幹部簡直沒法政工了。儘管如此,他還是縮心躡腳,偷步到小張的床鋪前,拍拍他的肩膀說,該你上哨了,見小張哼了一聲,又翻身昨過去,心才放攤開,大步走出寢室來。 該去找飼養員了。 豬圈離連遠,在營房西牆下,要穿過一片桐樹園。泡桐樹是豫東的特有貨,名人焦裕祿當年在蘭考,為根治風沙就栽了這種樹。泡桐樹宜幹沙地,這座軍營,除了泡桐,別無他樹。桐樹木質輕,蟲不蛀,制家具棺材都是好材料。十年前南線的那次戰爭,這裡曾伐過一批,解板烘乾,用火車運往南線,現在這兒依然小林森森。指導員從這片林地穿過去,被飼養員踩出的小路彎彎如雞腸在樹間纏著。秋末的夜間,桐葉在風中旋旋落下,每一片都又黃又大,像是因病腫脹的臉。指導員拿有手電筒,燈光一柱,在林間照著。晨露不斷從樹上跌下,打在他的身上、手上,或林間的葉上,怦怦啪啪,像十年前他所歷經的槍林彈雨。想到十年前,他身上生了一個哆嗦,不覺腳下也生出風聲。 到飼養員的門前他腳步放慢了。 不遠處的豬圈裡,突然有豬群的哼叫。 他把手電筒光射在豬圈裡,看見有幾隻豬被他驚醒,正哼哼著朝他張望。 他把燈光滅掉,面前立馬黑漆黑。 飼養員的屋門呀地一聲打開了。 「誰?!」 「我。」 指導員按亮手電筒,飼養員赤背光腳穿褲叉,手拿一張鐵鍁橫在他面前。 「你幹什麼的!」 「認不出我是指導員?」他把燈光從飼養員臉上移開來,照著飼養員手裡的鐵鍁。 「拿鍁砍我嗎?」 「我以為有人偷豬……」 「別沒入黨你就想不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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