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連長的屋就是連隊的首府,通信員將其收拾得極停當。被子被通信員拉開了,蚊帳被通信員放下了,蚊子被衛生員趕淨了。臉盆架上擺著半盆洗臉水,毛巾齊整一條搭在盆沿上。牙缸裡盛滿清水。牙刷橫在牙缸口上,短蟲似的一條雪白牙膏已經擠在牙刷上。要往日,趙林回屋只需拿起牙刷刷牙,拿起毛巾洗臉,再用洗臉水將腳一洗,通信員進來將水端走倒掉,回來說沒事了吧連長,他說去睡吧,自己也就上了床。可今兒他一進屋,首先把門插上,再拉過椅子讓給指導員,自己倚桌直立著。

  消息封了,現場看了。第三步是查找重點人。連長和指導員彼此在屋靜著,燈光在他們臉上鍍出一層銀白。連長是老基層,指導員是老機關,連隊丟槍失彈的,耳聞目見不是三兩次。因為庫內於彈未丟,且百余支衝鋒槍半自動步槍只被拿去一支,這就排除盜槍是參加什麼反動組織或進行什麼活動、暴動。其次,庫窗插銷忘插而竊賊知道,那竊賊必然是三連人,或是和三連有密切關係的人。第三,既盜槍,便有目的。從經驗看,和平歲月,槍支被盜,動機一般不是為了成立啥兒組織,不是為了謀財害命,多半都是為了某種報復。於是,連長指導員,拿出連隊花名冊,從一排第一班,逐個推算到四排十二班,證明兵與兵、兵與骨幹、兵與排長之間,絲毫沒有什麼值得持槍報復之事,且彼此之間,向無爭吵鬥毆。最後,連長把目光擱到指導員的身上去,說老高,我看這偷槍的人是對著你我的。

  指導員怔一下,盯著連長看,和連長的目光相撞時,屋裡有怦啪響聲落。一片紙薄的白衣從牆上掉下來,碎在他們中間地板上,成一星一點炸開來,如一塊玻璃摔在腳前邊。日光燈嗡嗡的響聲在屋裡轟鳴著,仿佛裝甲、坦克在他們頭皮上轟轟地開。他們就那麼彼此相望著,過了好一陣,指導員起身離開凳,撩開蚊帳坐床上,距連長只有二尺遠,說老趙,今夜咱倆誰都把臉上的皮撕掉,看咱在三連做過什麼虧心事,得罪過什麼人,要不等那槍響了,倒在地上的不是你就是我。

  連長說,你說吧。

  指導員把牙缸上的牙刷扔盆裡,端起牙缸,一口將一杯生水灌肚裡,說老趙,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三連的士兵們。我到三連半年,統共做了三件虧心事。一是我到三連時發展黨員,大家都同意發展飼養員,說飼養員每年為連隊養大三十二頭豬,三年養大一百頭,要賣能賣三萬多塊錢,且都是自己去割草做飼料。可那次我硬把七班長給發展了,說七班長是戰鬥骨幹,發展黨員應該優先考慮。眼下我實說吧,七班長是戰鬥骨幹不假,更重要的是七班長是咱們團政委的侄兒子。我這樣做為啥你老趙也知道,可我想飼養員老實巴腳做不出偷槍害我的事……再說七班長和團政委的關係全營只有我知道。二是今年六月,農村大忙,連裡的兵都想回家割麥,全營三天不到,有四十二封病危速回那樣的電報,唯咱們三連沒一封。這件事連團黨委都知道,是因為我家三天拍來三封電報,第一封寫的是妻病速歸,第二封是妻病重住院速歸,第三封是速歸速歸速歸。那時候你去參加集訓不在連隊不知道,我把這三封電報有意扔到我桌上,有幾個想請假的見了我的電報沒開口就從我屋裡走掉了。再就是我到三連七個月,解放軍報一次,軍區的報紙兩次報道我思想工作細緻,不計個人得失,安心基層的小文章,一篇是我自己寫的,另兩篇是我請團報道幹事一頓飯,讓他寫的……別的,老趙,我高保新拿黨性做擔保,我沒有做過對不住三連官兵的事,沒有得罪過三連哪個人,你看誰會盜槍報復我指導員?說完,指導員把手裡的杯子放桌上,抬頭望著連長的寬額門。

  那額門上有細細一層汗。

  老趙,指導員又去坐到連長正對面,說看我說這些事得罪了誰?誰會去盜槍?

  連長沒回話,拿手在額門上擦把汗,又去用涼水洗了臉,回身把自己扔到指導員坐過的屁股窩,仿佛那兒是一張受審椅。

  「指導員,」連長說,「這槍口是對著我趙林的……」

  「你得罪過誰?」

  「我好像把三連全都得罪了……」

  「好好想想具體事。」

  「我家裡的境況你知道……除了炊事班的夏日落,三連的兵全都給我送過禮。」

  「全送過?」

  「除了夏日落。」

  「都接了?」

  「都接了。」

  「禮大吧?」

  「幾包煙,或者一瓶酒,有時候是一斤半斤花生米……這幾年你清楚,哪個兵探家都不會空手回,不定又超假。」

  「這事我也有,七班長填過党表就送給一個綢被面,你不接還真要得罪他們呢。」

  「我早就覺到老這樣總有一天要出事。」

  「偷槍不是為了這。」

  「再就是……」

  「老趙,就憑你我都是農民出身你就直說吧。」

  「我把連隊大米三次往老家運過三麻袋。」

  「老家這麼遠……」

  「搭便車。」

  「沒人知道?。

  「都是炊事班長幫我抬的包。」

  「炊事班長也幫我幹過這種事,不過我沒要。」

  「我想炊事班長沒有偷槍的膽。」

  「眼下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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