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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直言說,和平年月,泰平昌世,國家有軍千百萬,兵營座座,偶有閃失,丟槍失彈也不為怪奇。然也正因為是歲月和平,軍隊甯安,丟槍失彈才鑄成大事。找到了事情是疏忽,找不到事情是案件。那時候,近說是連隊軍政主官各人一個行政處分,遠說是你一生的奮鬥前功盡棄。都明白,對連隊無非是榮辱,對個人,但是命運之攸關。連長趙林和指導員高保新隨文書急急回來,路上就製作好了查找方案:一是保護現場,二是封鎖消息。此事只限於連隊主官和文書知曉,連副連長和各排長都不可使其聽到一絲微風。三是分析重點人,私下談話,溝通思想,悄悄把槍交出來。

  那時候,夜不為深,操場上仍有聚堆的兵們,壓低嗓子的劃掌聲和電池不足的迪斯科樂在躲閃著流動,像一條漫不經心又避石鐵嶺的彎水河。丟槍事故從責任分成,軍事幹部該比政工幹部多得些。所以,一路上連長都走在最前面。到操場中央時,連長說文書,到處找找,看有沒有三連的兵。文書說有了咋說?連長說就說讓他們回來參加晚點名,你自己今夜就守在這路口放暗哨。文書一走,連長冷丁立在操場上,對指導員說:

  「向不向營裡報告?」

  「你說呢?」

  「報告了找到槍也算事故啦。」

  「就怕這。」

  「算事故三連的工作今年就完啦。」

  「我聽說年底營連幹部職務要調整……」

  「那就不報告?」

  「由你定。」

  「你是連支部書記……」

  「行管工作軍事幹部說了算。」

  「奶奶……先不報!」

  連長轉身就走,步子越發快捷,仿佛指導員在身後追他。指導員久蹲機關,剛到連隊半年,早先做團幹部股幹部幹事,下部隊都隨首長坐車,最不濟也騎自行車,腿腳早已不如做兵時候,體味最濃的是,當年自己曾是一班之長,可年初到任三連,忽然發現自己不會喚口令,立正、稍息、隊列行進中的前後左右轉,永遠也喚不到腳步上。這時候,一丟槍,他看到連長疾腿快步,自己總也追趕不上,就越發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呆在連隊裡。老趙,他說,你走稍慢些。連長沒回頭,說你快些,要槍被轉移出三連就他奶奶難找了。指導員猛跑幾步,和連長並上肩。

  「你說萬一找不到怎麼辦?」

  連長突然止步站到路邊上。

  「我們得先報告給營裡。」

  指導員把連長拉到路邊樹影裡,讓黑色包住身。

  「你要想清楚……」

  「找不到再不及時上報嚴重警告會變成記大過。」

  「沒有別的法?」

  「什麼法?」

  「今天週六,營首長都回家裡了……」

  「要報可以打電話。」

  「老趙……電話要萬一不通呢?」

  指導員說營首長都住在團部家屬院,來回十幾裡,電話通了我們報,萬一不通不及時上報也是有原因。這樣說時指導員盯著連長看。月光暗淡,星光稀薄,樹影裡連長臉上一團黑,如一塊黑布遮蓋住。他聽指導員這麼一開導,沒言聲就走出了黑樹影。回連隊他首先到連部,衛生員和通信員正在門口聊大天,見他忙說連長回來啦?文書到處找你和指導員。他說找我什麼事?通信員說不知道,連長便開口訓斥說,半夜你們不睡覺,連部兵沒一點模範樣。衛生員和通信員慌忙回屋去。這當兒,指導員從後趕上來,說你倆先別睡,分頭去各排通知沒睡的兵趕快上床鋪。於是,衛生員、通信員離開連部,踩著朦朧去班排寢室了。

  連長急步進了通訊員的屋,把電話接線盒上的螺絲擰松脫,拿起耳機,聽不到一絲音響了,才出屋同指導員到槍庫。槍庫在連部最中間,一間小屋子,兩扇小窗戶。人是從窗戶進去的,然那窗戶玻璃沒破,插銷沒壞,還嚴嚴關著,連長一推即開。指導員說可能是前幾天打掃衛生插銷忘插了。連長說日他奶奶,這連隊幹部不能當,一星兒關照不到就把人一生賠進去。然後,指導員點了槍架上的槍數,確認是少了一支,又看看子彈箱依然封著,就同連長關死窗戶,到各排開始查鋪。

  全連一百零三個士兵,全都躺在床上,無一少缺,於是又並肩回到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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