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指導員盯著連長著一陣,又把自己扔到草地上。月牙在他頭上輕移,青光腳樣踩著他的額門。天是暗藍色,忽然間不見雲彩,蛐蛐聲也猛地止住。這寧靜極象十餘年前南線戰爭中突來的死寂,讓人有些經不起。指導員從寧靜中掙出來,說有一天我真當了一營教導員,我死也要把你弄到副營長的位置上。連長笑笑,說有這句話就行,我做夢都想著副營職。指導員說你只想副營?連長說只想副營,給個正營都不幹。挺識足,指導員說讓我當軍委主席我都不嫌大。到這兒,似乎他們話已說盡,彼此再沒啥兒隱私需要敞給對方。然天還尚早,情景又好,誰都戀著這夜光景,卻又不能這麼幹幹的靜坐,便彼此胡亂扯些閑言。他們不知道就是這個時候,連隊的槍庫窗子被人推開了,就這個時候鐵柄衝鋒槍被人盜走一支,而把三連和他們的命運扭進了蛔蟲似的胡同。一周後,專案小組審理他們時,他們誰也回憶不起這個時候,他們彼此談了啥,只記得在文書來報案以前,靶場有個哨兵持槍從他們面前遊動過去,指導員望望連長,說:

  「老趙,你在想啥?」

  連長說:「想老婆。」

  指導員不信。

  「真的,你想啥?」

  「真的,想老婆,想哪一日才出混上熱熱呵呵一個家。」

  「不用連隊?」

  「你呢?」

  「我問你。」

  「我說實話,你說不說實話?」

  「說。」

  「你們政工幹部我看透啦,都他媽真真假假。」

  「你老趙……我今夜說半句假話是孫子。」

  「那好吧,給你說我從來沒把連隊當過家。」

  「你還被評過一次演范基層幹部哩。」

  「不都是為了那個副營職。」

  靜一陣,指導員說:

  「回去吧,今夜我查哨。」

  這位站起來。

  「你還沒說呢?」

  「說啥?」

  「眼下你想啥?」

  「和你想的不一樣。」

  「想連隊?」

  「不是。」

  「想當教導員?」

  「最想的不是官。」

  「啥?」

  「想他媽千萬別打仗。」

  「你怕死?」

  「七九年那次我們排就活下我一個,三十二具屍體草垛一樣埋著我,排長的腦殼血淋淋扣在我頭上……看完中東戰爭的錄像,我夜夜睡不著。」

  「那你乾脆轉業嘛。」

  「你就不怕戰爭嗎?」

  「眼下我腰上還鉗一塊炮彈片兒哩……」

  就是到這兒,文書跑來了。那時月已東去,操場上迷罩朦朧。田野的秋風,越過靶堤吹到操場上,秋玉米的紅香在兵營彌漫。營房的燈光幾乎熄盡,偶有一窗,也如掛在夜中的一方黃紙,軍營在夜色中,如小康人家的四合院落,大操場像鋪在院裡晾曬乾菜的土織布單。文書在操場上急跑,秋黃的燥革被他蹬得趔趄,如同那曬菜布單在風中搖擺。人未到操場南角,嘶聲就先自飛到,連長——快吧!槍丟啦!槍庫窗被人推開啦——我找你們一整夜,連營房外的餐館都去啦——快吧,槍他媽被人偷走啦——

  至此,丟槍案在三連正式妊娠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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