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生死晶黃 | 上頁 下頁
十二


  第六章

  大鵬深感到耙耬山脈對他的不容是在他回到故鄉半月之後。日子宛若山梁下的流水,叮叮噹當日復一日地朝前流去,最初回村的白色的驚訝和灰色的惋惜,都被日子中碎瑣的氣息沖刷得又平又淡,如半碗無人問津的剩水。除了他身上因換洗衣服還不得不穿上的軍裝,似乎村人都已經忘記了他曾經是一名軍人,曾經是中尉排長,曾經因為他讓耙耬山脈的這方村落激動過、驕傲過,因而也沮喪過、惋惜過。

  都已經過去了。

  只半個月的光景,就都已經過去了。

  這樣的年月裡,做生意的人總在為賠謙忙碌著,種地的人在為幾個月不見一場雨雪焦急著。別的村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喂雞的婦女要準備雞過冬的飼料,養豬的人們在為豬肉價格的上漲而後悔入冬時少逮了兩頭小崽在叫苦不迭。閑下的村人,也都找到了新的話題:村頭一家的閨女,17歲跟著一個陌生男人下廣州闖蕩去了。

  一個世界都在忙著。

  在村街上相互碰著,也不再有人間起大鵬在部隊的一些什麼。

  「吃過了?」

  「吃過了。」

  「幹啥兒去?」

  「不幹啥兒哩。」

  一切都過去了。似乎唯一還記掛大鵬的僅還有姑姑一人。姑姑老了。姑姑忽然之間頭上花白的頭髮白全了,那原來三分有一的黑髮本是夾雜在白髮中的,可半月之間,那些黑髮不見了,消失了。姑姑在半月之間老了5歲,或者10歲,再或15歲。

  年齡的界定在她臉上模糊得如這個季節陰天時候掛在天邊的雲。

  姑不離問大鵬的過去。他在軍校、軍營的那段往事如失手飛走的鷹一樣從姑的嘴邊消失了。姑唯一關心的,是大鵬日後的生活。他的年齡忽然之間加倍地放大在了姑的面前,25歲,在耙耬山脈已經找不到沒有結婚的人了,當務之急的,便是要讓他成家。

  姑說:「過日了,就得結婚。」

  他說:「結吧。」

  姑說:「找啥兒樣的?」

  他說:「啥樣兒的都行。」

  姑說:「總得有個條件。」

  他說:「只要不憨不傻。」

  姑首先想到了後樑上的兩個姑娘,都小大鵬三歲,當年大鵬上學,曾經有人來提議此事,然想到他畢業後無量的前程,卻被姑擱置一邊去了。今天大鵬既已回來種地,也許正是他們的一段極為般配的姻緣。誰知,姑托媒人都去說了,一家姑娘不僅早已嫁人,且孩娃都己三歲;另一家姑娘雖末嫁人,卻到城裡尋了一份體面的工作,成了稅務局的穿著灰色制服上街收稅的稅務人員,不說工資高低,單每月從稅收中提成的獎金就有800多元。姑和媒人一道到了姑娘家裡,人家正好回來給父親祝壽,彼此坐下說了景況,姑娘給姑倒了一杯水喝,還在那水裡放了一勺白糖。

  「他回來了?」

  「回來了。」

  「不去了?」

  「不去了。」

  「為啥哩?」

  「不為啥,就因為不想在那部隊幹了吧。」

  「不想幹他壓根兒就不用當兵,不用上學,不用提幹,還穿著幹部服裝休假回到山梁上。」

  天氣是半寒時候,冬末午時的日光,把山脈上各個村落都照得溫暖洋洋。在人家的院落裡,坐在一片溫黃的日光中,寒意從姑姑的腳下生出來,穿過她的身子,到她的銀白的發梢,像一場寒冷的冬風掠過隆冬的山梁。她不敢看人家那板挺的銀灰的制服,不敢看人家充滿藐視的眼神,把頭深而久遠地低下去,枯目的頭髮從她的額門上垂落下來,如冬日山梁荒坡上垂落的枯草。

  姑娘說:「他回來總該有個工作吧?」

  姑說:「他讀了四年大學,想幹總會有的。」

  姑娘說:「一年前我托人說媒,他嫌我在家種地,現在他不明不白回來種地了,是聰明人就不會讓你再回頭來找我。」

  離開姑娘時天色已經暮黑,到家裡姑沒有吃飯就睡了。一連幾日姑都早出晚歸,踏遍耙耬山脈的各村各戶,終於就找到了那麼一個21歲的姑娘,東山梁上人,初中文化,有父有母,也俏麗可人,會種地經商,生意做得尚好,賣成衣成褲,到洛陽進貨,回鎮上銷售,都說地有一筆大的存項。都知道她是鄉村中的一位強手,許多在鄉村有地位的青年都曾謀過她的婚計,但最終都被她給謝了。姑去說了大鵬的景況,原不想她會應承,可她卻說行的,說她聽說過這個大鵬,說她願意和他見面,也願意和他結親成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