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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五章

  我犯不了一個無可彌補的過錯。

  我的年齡和無知使我的過錯充滿了迷幻的色彩,如一朵含毒的鮮花,它誘惑著我離開核裂劑銷毀場,又誘惑著我離開了山下那條清冽冽的河,一路上懷著僥倖的心理,順著河道朝下游走過去。死魚死蟹的白色腥氣和水鳥鮮亮的孤鳴緊緊地追著我,像一股龍捲風在我身後窮追不捨,直到我又翻過了一架山,莊稼地綠茵茵地把我淹沒,那白色的魚腥氣息和水鳥淒婉的灰色哀鳴才被小麥在初春中濃烈水清的氣味所滌蕩。

  我看見一個村落了。

  村落如舊的衣衫樣隨意地飄落在遠處的山梁上。迎春而綠的小麥苗在銀白的天空下碧綠出嬌嫩來,綠得伍妮作態,有些賣弄,仿佛那綠色伸手一摸就會掉下來。

  我從那綠色上走過去,低頭看了腳,果然一雙鞋底上都是水漿漿的綠。

  我想起我的家鄉了。

  耙耬山脈那裡的黃褐山梁上,這時候雖然綠卻不會綠得掉顏色,貧薄的土地除了僵硬的卵石似乎不受再有什麼生長著。每一條山梁下的溝壑都是一個極好的核裂劑銷毀場。在那裡的任何一條溝裡埋了這半瓶核裂劑,都不會死了一條魚,死掉一隻鳥。鳥雀也是有的,麻雀和烏鴉,偶爾才在那僻背的溝中飛幾隻。還有許多溝,除了灰色的石頭,生硬的僵土,一撮一撮的蒿草,生靈裡連一個螞炸也沒有。再沒有哪兒比我家鄉的溝壑更適合埋了我背的核裂劑了。再沒有必要跋山涉水去尋找新

  的核裂劑銷毀場了。

  我應該把核裂劑埋到耙耬山脈去。

  我當然該把它們埋到那兒的溝壑裡。

  還有哪兒比寸草不長的不毛之地更合適的呢?

  我決定了。

  我就決定了。

  我決定了之後,沿著山脈向前走了一程,便看見縣城在山下的平地上拔地而起。

  樓房積木一樣排列著。一條新修的街道在日光中閃著漆黑的瀝青的光亮,川流不息的汽車和自行車在街道上如一條河流上的浮物,起起伏伏,動動盪蕩。

  我看到了這個縣城的全景。

  我就是從這個縣城的車站下來,被塞進一輛軍用卡車,槽頭槽腦被拉著進了封鎖區內,成了一名駐守導彈陣地的士兵。

  火車站又出現了。一個不算大的廣場,一座不算矮的樓房,一片不算多的旅客,構成了這個小站的風貌。據說,是因為這兒有了駐軍,才有了這麼一個小站。小姑是駐軍的附設。所以,所有的軍人到這小站都能得到注目的敬重,都能不誤時機地買票上車,哪怕是春運期間,火車運輸脹得要炸了肚子。

  我買了下午5時半的火車,929次。

  拿上火車票的時候,我的心跳叮噹直響,「要回家去」的心境和一年多前我穿上軍裝離開家鄉時一模一樣,仿佛我離開家鄉已有成百上千年,仿佛我一離開就不可能再回來,可卻又在偶然之間可以返回了,且還拿到了返回的火車票。

  在火車站前的小攤位上吃了一碗當地的「過橋米線」,離上火車還有兩個半小時。這兩個半小時便我備受折磨,不知如何才能打發過去。買了一本《法制案例彙編》雜誌,坐在空蕩蕩的候車廳內,看了一篇《一個女人和她的三個丈夫》,一篇《賣淫文和一隊膘客》,一篇《外來的打工妹和打工仔的私生活》,正不知道這世界是真的這樣還是假的這樣的時候,929次火車如期而至了。

  上了火車,望著火車上座無虛席的旅客和座位間過道上擠站的人群,隨著火車啟動時的一聲沉悶的「哐當」我在火車接口處猛地一個搖晃,我的胸脯上宛若遭到了悶棍的一擊,跟下來,腦子裡轟轟隆隆的一聲巨鳴,渾身上下都汗浸浸的了,連我的腦子、我的心臟上都掛滿了晶瑩的汗滴,如在蒸籠中停留了一陣一樣。

  我終於明白,我違犯了導彈發射部隊最嚴厲的一條軍規:「無論任何情況下,核裂劑銷汙人員都不得將其帶到有百姓的任何地方。「

  可我,竟登上了擠滿旅客的火車。

  無論如何,火車已經啟動了。鐵輪「咣當」敲著我的心臟開出了縣城的小站。

  城邊上的樓房被越來越快的火車一溜兒抹殺著倒下去,像被颱風襲倒的一片莊稼地。

  沒有人打開車窗。

  車廂裡溫熱的汗味朝各個角落彌散,在那半成的汗味裡,我打了一個寒顫,聞到了城外山那邊河裡白濃濃死魚的氣息,聽到了水鳥枯萎的草灰色的哀鳴。透過車廂內人群的發梢,透過車窗的玻璃,我看到了河湖上一片無邊無際翻肚的死魚在水面上起伏不止,銀白的水鳥正從天空劈劈啪啪冰雹一樣落在河岸上、水面上,濺起的水粒在陽光下珍珠樣飛起又落下。

  我嗅到了我背的迷彩色中的NTJE金黃的氣味正翻越著我的肩頭在車廂裡野馬樣奔馳著擴散。

  終於,寒噤襲遍了我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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