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生死晶黃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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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的地點就依著鄉村的浪漫,遠在鎮外的一個橋上。因為她在鎮上有一個「常青服裝」門市,又恰在集日,她不願因為婚事影響她一日的生意,又知道鄉村的繁華中不適宜婚姻的第一次相謀。總也還需要點滴詩意,就選到了那鎮外的一個橋頭。 大鵬是如約去了。不足半個月的光景,使他極快地恢復上了鄉村的塵土,已經變得模糊起來,多多少少,有些恍若隔世之感。找對象、結婚、生子、種地、蓋房,再為日漸長大的孩子找對象,讓他生子、蓋房、種地,這一輩輩形成的歲月的模式忽然間極溫和地佔據了他的腦海,被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融化了。原來你就是農民,現在你還是農民,七八年的軍旅生涯,只不過是你的一次出門遠行,難道說一個人出門遠行了一次,就一定要改變他的什麼嗎?比如去了鎮上,去了縣城,進了省會,所見所聞和在城裡的一些經歷,難道就能改變了你農民的本身?當然不能。 NTJE核裂劑並沒有改變你的什麼,它只不過以它脹裂的燃爆力恢復了你一個農民的原來。土地是無邊無際的褐色的海洋,它可以寬容下一個人命運的天地起伏和劇烈動盪,你就是將軍,到了鄉村的塵土之中,也要蒙上土地的溫暖的黃色,你的金星的光澤也要被土地的色澤所吞沒。你就是乞討的農人,破碗裡也裝有土地中的糧粒,漫溢出清冽冽的土地和糧食的溫馨。 鄉村生活使大鵬感到他並沒有失去什麼,比如尊嚴和榮譽,對軍人至關重要,對農民卻變得十分淡薄,不抗饑又不擋渴。他開始有意地去忘記那NTJE核裂劑所引發的一切,恥辱和嘲弄,懦弱和膽怯,迷離和軍事法庭,都被有意地擱放到一邊去了。沒人提及,自己也不去想它,果然就差不多忘記掉了,如早上起床不再去回憶昨夜的惡夢,把精力放在白天的家常活上,忙了累了,也自然把過去忘得可以。 然而,他以為真的忘了,可和這「常青服裝店」的主人一次見面,卻使他明白,忘記了是假的,被自己遮醜一樣蓋到了他農民的本身。不久前部隊的那些經歷,已經很快地蒙了才是真的。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她才21歲,卻會問出那樣的話來: 「你真的是怕死被開除回來的?」 「是啥兒東西就那一滴黃水就把你嚇成那樣。」 「沒想到你這麼個大男人那麼膽小。」 她就立在橋頭的一棵樹下,日光照在她的臉上,使她顯得有些嫩黃。由於自己經營服裝生意,又常跑都市洛陽,穿著自然入時。她看見他和媒人一道走來,出人意料地大方,問他們吃過早飯沒有,間路上走了多長時間。她的大方使他先就對她滿意起來,為自己和她結婚後的日子鉤畫了一個長遠。可沒有想到,媒人推說去鎮上趕集,留下他們走了以後,事情卻使他措手不及,使他感到羞辱無邊無際。 「往那頭走走吧。」 她望著橋下的黃沙大提,說了這句話就先自離開橋頭,下到了橋下的堤上。他跟在她的身後,既不感到緊張,又不感到溫馨。好歹讀過四年軍校,在那兒見到的男女漫步多了,又因為自己抱著只要是個女的,都同意與人家結婚過日子的極其隨意的目的,所以就那麼走著。他望著她的背影,看見她皮鞋底上釘的鞋溜兒鐵片又明又亮,踩在沙子上發出吱喳吱喳的聲音。 河是一條幹河,河道上一片土灰色的鵝卵石和被風吹卷到一起的柴草,走了一段,她引他下到堤外一片柳林。冬日裡柳枝都幹幹地枯著,柳葉在地上鋪了一層,在那依堤而成的柳林墾,沒風,日光黃厚,地上擺了許多並肩而坐的石頭。看著那些樹下成對的石頭和石頭上鋪的報紙,他想到城裡的公園,想到了這年月耙耬山脈開始了的繁華,還想到,也許她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不然她不會對這兒這麼熟悉。 「坐吧。」她先自坐了下來。 他在她對面也揀一塊石頭坐下。 四野無人。他朝四周望了一下,拾一根枯黃的幹柳枝在手裡折著,默了一陣,想到自己是讀過大學的人,覺得自己該主動說話,抬起頭來,竟看見她在端詳著自己,他只好又把頭低了下去。 她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 他說:「讓你笑話了。」 她說:「能活著回來就好,縣公安局有一個成了英雄,可人死了,英雄也白搭。」 她這話使他感到有一股暖流,忽然間湧遍了全身。這是他從部隊回來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仿佛為了等這樣一句話等得月深年久,等得焦慮不安,以為再世等不到了,終於失望了,可這話卻在忽然間被人說了出來,且還是被一個也許要和他過一輩子的姑娘說了出來。「能活著回來就好」,從這句話中漫溢出來的「活著就好」的暖流使他像是從寒冷的冬天突然跳進了溫泉池子一樣,輕快受用得無以言表。 他盯著她看,像盯著一個他找了成百上千年的人,心裡的感激差一點使他流下淚來。 如果這時候她讓他給她跪下,他會毫不猶豫地跪下來。他願意向所有對他說「活著就好」的人跪下來。他等著她要他向她跪下來,可是她沒有。她從地上拾起一片幹柳葉,在手裡翻了一陣,丟掉,也生硬地盯著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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