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生死晶黃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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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城市,到底有沒有發不出工資的工人罷工?到底有沒有私人買的轎車比省長坐的還好?村長問。哥答。鄰舍們聽。哥是軍官,我為哥哥驕傲,為當初哥當兵走時我恨他對我撒手不管而後悔。哥從部隊回來我就有糖吃,軟糖、酥糖、粘糖,還有包一口酒的糖。哥是軍官,哥一回來,姑就滿面紅光,把被褥洗了,把她的衣服洗了,把院落掃了,把灶房的鍋臺擦了,買自菜、蘿蔔豆芽、豆腐,還買肉和味精、醋和醬油。還借來凳子,讓夜裡到家裡坐的鄰人、村人有坐,借來水瓶,燒開水,灌滿瓶放在桌子上,村長不喝涼水,得用一個大碗給他泡上茶葉,用一本舊書蓋在碗口,讓那茶葉由一卷一卷泡成一片一片。茶葉是哥幾年前帶回的,他走了姑把茶 葉包在一張塑料紙裡,下年他回來依舊能喝。 村長喝了泡開的淡黃得如鏽水一佯的茶葉水,說:「啥茶葉?」 哥說:「上火車時忘帶了,這是陳茶。」 村長說:「陳茶好,和酒一樣,越陳越好。」 每一次哥哥回來,都如村中的一次集體慶典。他軍官的銜位和幹部的軍裝,使這個耙耬山脈間的零落小村,忽然間生出了許多光輝,就是陰天下雨,似乎日光也在雨水的後面照耀著,隨時準備雨過天晴,把村落照得十幾分的透明。姑是不消說了。我也不消說去。村人們臉上黃爽爽的喜悅,就已從各人臉上厚得脫落下來,砰砰啪啪掉在村街上、飯場上,如金箔片兒一樣閃著溫和純樸的光色。 哥又回來了。 村人們多都散在自家田裡,或往返在村莊和田地間的小路上。小麥冬後泛青的氣息,泉水一樣碧綠著丁冬在還半睡半醒的末冬的山梁上,草糞的溫熱的香味,白濃濃地在黃昏的日光中飄散。有早些要收工的村人,在梁脊的路上叫喚,說你們看那是誰呀那遠處的一個顏色是不是村裡的大鵬? 就有人叫:「鳥孩,你哥回來了——」 我已經到了幹大人活兒的年齡,挑著一擔草糞從山梁上晃蕩下來,汗比雨密,濕了我的黃瘦的頭髮,流在臉上開墾出許多水溪和溝壑。聽到叫聲,我臉上的汗水忽然僵止住不流不動,朝梁的那頭望去,落日的餘輝中走來一個綠的團兒,提了一大一小兩個行包。有村人迎接上去,把那包兒扛在肩上,大聲叫著說傻楞著幹啥鳥孩,還不快來接接。 我丟下肩上的糞擔,朝哥走了幾步,又返身跑回村裡,讓腳步聲有力地敲打著村街,仿佛壘牆時用錘去砸那曬乾的泥坯,仿佛生怕有人不知軍官大鵬又一次回到了耙耬山脈。有女人在門口尋雞趕豬,我把那雞豬驚得飛叫,女人說你瘋了鳥孩? 我說:「大鵬回來啦!」 那女人往村口望去,我就在她的撩望中,驚著她家的雞、豬跑回了家裡。 姑姑正在做飯,依著門框攪一碗麵糊,落日照著她的瘦臉,有一層病黃的顏色在她臉上借著落日愈發顯得憔悴和萎黃。她今年65了,也許已經70。我沒有給她過過生日不知道她的確切年齡。她常說她已經老了,等大鵬娶了媳婦,等大鵬把他媳婦和我接出耙耬山脈,她就壽盡了,就該入土了。她說那時候差一點攔了大鵬不讓他當兵,沒想到大鵬還真的成了軍官。她依在門框上攪著麵糊望著落日的時候,內心就沉浸在大鵬和她的死亡上面,就要自言自語,說無兒無女,到頭來卻享了大鵬和鳥孩的福哩,不愁沒有人替她買一副棺材,不愁沒有人不戴著孝布把她送到墳上。 我像飛出彈弓的一個泥球一樣,啪地一下射進院裡,漂了一眼沉沉迷迷思著想著的姑,說,姑,我哥大鵬回來啦,在梁上立馬就到家裡。 姑驚了一下,手裡的碗掉在了地上。 她說:「沒有看錯吧鳥孩?」 我說:「立馬就到家了。」 姑的臉上反常地沒有紅光,只有黃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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