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生死晶黃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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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鵬從竹條凳上站了起來。 從營房外遠處的山谷中,傳來了火色的隊列歌聲和齊整有力的方磚碼垛般的腳步聲。 慶功會結束了。 接踵而來的,該是對你的審判了。 難道還會有別的結果? 又過了三天。 這三天時間,算起來也就剛好70個小時,可對於大鵬來說,猶如整整三年。部隊的工作井然有序,依然是發射前的集訓,作息時間的緊湊和農忙時的春種秋收一樣。可是,這對於他來說,卻完全恍若隔世。沒有人再把他當成這個營隊的一員,白天訓練沒有人通知他,夜裡活動沒有人去叫他,就連開飯的號聲響過了半個小時,大家有的已經從飯堂擦著嘴巴出來,他若不去吃飯,似乎也沒人想起他大鵬還沒有吃飯。 仿佛沒有人再記得他了。 仿佛連軍事法庭也把他給忘記了。 一個逃犯連軍事法庭都把他忘記了,那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是人群中的一員嗎? 如果法庭真的忘記了前嫌倒好,而法庭卻恰恰是因為對你的「戰場逃離罪」的記憶,才暫且對你不預理睬,正像對一個有著嫌疑的人,終於拿到了他的罪證,反而對他的監視開始放鬆一樣,這不是更讓人坐臥不寧嗎? 終於是忍無可忍了。 明知道遲早逃不了軍事法庭的審判,軍隊的特殊勞教場有著你的席位,推遲開庭其實是對犯人更嚴厲更持久的審判。天黑將下來,部隊在宿舍進行四季不變的討論學習。他從宿舍賊一樣出來,望望四周的靜寂,仿佛黎明前山野上飄動的一片落葉,沒有身影,只有細微的聲響。最高處營長的宿舍裡,一窗燈光亮得如一方薄金。 拾著己經殘破的臺階,一級一級走上去,踩著夜間臺階上的寒冷,他的腳如同赤腳踩在冰上,連整個身子都寒冷得要哆嗦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因為來自內心深處的淒寒,他的心臟不時地冷不凡要緊縮一下,仿佛突然被從法庭伸出的一隻大手揪了一把,這一緊縮,就有一個顫抖的白色響聲,玎鐺一下落在臺階上,如一塊白亮的鐵片落在堅硬的青石地面上,隨著這個聲音的響起,他的渾身上下,就如那白亮的鐵片從青石地面滾動一樣,哆哆嗦嗦地發出一串緊張的聲音。 他得不斷地停下腳來,穩一下自己的情緒,再繼續往營長宿舍走。從二連的最下面一排房子,穿過一連的營房,至營部這層房屋,說起來也不過四層樓樣高低,走走停停,他仿佛走了一個世紀。仿佛是從他宿舍的門口,走到了不知設在哪兒的軍事法庭的門前。 在門前站了一會,終於敲響了營長的屋門。 「進來。」 他便走了進去。 營長正在寫著什麼,臉上是一層興奮的紅潤,見是他站在屋內,營長沒有說話,依舊半冷地乜了一眼,臉上的紅潤就收去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冷漠,如霜中的一張紙一樣貼在營長的臉上。他怯怯地站了片刻,努力尋找著往日走進營長宿舍那種上下級禮節後的平等,自動地走過去坐在營長的床上,低頭看著營長床下那雙洗腳時穿的拖鞋,沉默著長久不語。一切的尋問,一切的自省和自審,都在這低頭的沉默中告訴了營長。營部下邊的一連,似乎學習已經結束,有往洗漱間去的腳步聲,一聲一聲地傳來,就這麼坐在沉默之中,時間如冷水一樣泡著他們;至尾,營長終於把他的椅子半旋了過來,面對著他。 「你還知道來找我低頭坐坐呀,」營長說,「我每天都等著你這樣子過來坐坐。」 他不語。 營長說: 「你打算昨辦?」 他說: 「我等著發落。」 營長拿目光盯在他的臉上。 「怎樣發落? 他抬起頭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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