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生死晶黃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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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長和旅長隨時都可以審訊他。可營長和旅長還沒有來得及審訊他。事故調查完了,慶動會結束了,剩下的就是對他的膽怯和逃跑的審訊了。他們沒有理由不對他審訊,和一個逃兵沒有理由在戰後宵遙自在一樣,他的無拘束的走動,無疑也是最後一次了。 從大門走出去,哨兵沒有向他敬禮。在往常,他從這座軍紀嚴明的營房走出去,就是光著肩背,哨兵也會立正、敬禮後說一聲:「排長好!」可是今天卻沒有,儘管他著裝整齊,到那兒還準備好了還禮的手。哨兵正在抬頭望著哨樓旁樹上的什麼,專心致志,聚精會神。也許是沒有看見你從這兒走過去?可又怎麼會呢?這麼一個大活人。唯一合情理的解釋就是哨兵不再把你放在眼裡了。你已經不是一個三排長,而是一個即將走上被告席的逃犯,你沒有理由要求一個士兵向你敬禮了,沒有理由獲得下屬士兵對你的尊敬了。營門外的山坡上,白霧濃濃地流,潮潤的鉛色的鮮甜氣息從山坡上跟在霧的後邊溢過來。他毫無目的地從霧中走過去,山坡上的野竹林,年青年黃地豎在霧黴中,冬日枯下的竹葉,灰白在竹竿上,不時有一斤兩片落下來,跌在霧上如落在一張網上一樣,久久地飄擱在霧上不肯落下來。從營房到這兒,約有百十米,沿著一條士兵們閒暇散步留下的這條小路,來到竹林邊,又回頭望望那哨兵,他毫無責怨地走進了竹林裡。本來就是戰士們煩悶時的一個去處,把幾根手腕粗的竹竿壓倒在地上,編在一起,織成一個供人閑坐的竹凳。他坐在那已經枯黃卻依然弓腰活著的竹竿上,手扶著身邊的一根青竹,寒涼像水一樣漫滿了他的全身。 這大約是他最後一次到這兒靜坐了。你再也沒有機會來這兒坐了。讓目光從竹竿間穿過去,望著那三排數十間的紅瓦房,靜靜的,如觀賞油畫上的一個山野小村。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到,核裂劑的滲漏,竟會被營、旅長堵住,他們對核裂劑的膽識,完全來自於他們對核裂劑燃爆力和輻射力的無知,而他對核裂劑的恐懼,則完全來自于大學內他對核裂劑的瞭解,這正如一個沒有經過死亡的人才敢於向死亡挑戰,而經過了死亡的人,在死亡面前容易發抖一樣。背後的竹林裡,有一股風聲的響動,一層黴腐在地上的竹葉掠著他的後背吹出了竹林。他沒有扭頭看那被吹去的竹葉,也沒有去聽那風中的幹焦的吱吱喳喳聲。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無論如何弄不明白,當初自己為什麼會改換攻讀院校的核裂劑專業。因為要離開那塊土地,他從豫西耙耬山脈到了這座軍營,為了成為一名軍官,而不是服役期滿後重新回到耙耬山脈耕種土地,他就在這片竹林中偷偷地複習功課。本是考取了二炮院校加注專業的加注班,可因為院校的一個同鄉教官的幾句言語,他使又進了核裂劑班。 「你是哪裡人?」 「河南豫西。」 「想學加注專業嗎?」 「隨便。」 「我也是河南人,給你換個核裂劑專業吧,加注專業危險,每一次漏液都傷人;核裂劑百年不漏,除了美國發生過核漏事故,其他核國家還沒有報道過有核漏事故發生過。」 同鄉的情分使他到了核裂劑班。上學期間,每一次通報發射導彈或火箭加注漏液傷亡事故時,他都從內心深處對同鄉產生一種答謝感,以為自己終於從一個險境輕易地逃脫了,不想這罕見的核漏事故就正趕在他面前,更不想這核漏會如此被未曾學過這項專業的旅長、營長排除掉。如果不是旅長、營長排除的,而是自己呢? 如果旅長、營長爬上發射架時自己也跟著爬上去呢?如果自己去給旅長遞疏漏管時,壓根對核裂劑的燃爆力、輻射力絲毫不懂,沒有嚇得尿濕了褲子,而是同旅長一道爬上發射架的頂端呢?如果自己對核裂劑如他們一樣略知一二、一知半解,害怕了,但沒有驚叫著從梁上摔下來,而是悄悄下來,站在一邊發抖,直到他們排除險情,從發射架上下來呢?一切都緣於自己對核裂劑的瞭解,都緣于在校時對專業學習的改變。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密碼,既然安排你遇到核漏這一劫難,安排你在這一劫難中逃跑,那就用不著過多地去責怪自己的膽怯,只有熬過去這些煩躁難耐的時光,才能去說去想你後半生的結果。膽怯阻擋不了命運之河的流淌,逃離也不是越過河水的橋樑,懺悔又能替代你如戰場逃兵無二的罪過?這麼想著,他微微地坐直了一下身子,看見霧靄已經稀薄,從早上至眼下一直陰沉著的天空上,有了淡白的亮色。 雖然還是陰的天氣,淡淡的白色卻使他心情爽朗了許多。軍事法庭的大門已經向你洞開,與其像在3號陣地那樣萎縮地走上被審判的席位,倒不如坦誠地挺著胸脯,接受一次審判。該來的要來,該去的要去。受審之後,到那軍隊的勞改營中勞作,和在自己家中一樣,和一個農民一樣,種地、澆水、放羊、燒磚、做瓦,讓自己的大學生涯、軍旅生涯,都在這法庭上作一次最後的了結。不敢面對死亡,又不敢正視受審,那麼對著那一片「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的熟悉的目光,你又如何敢看大家一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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