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生死晶黃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三排長大鵬在等待著對他的審判。

  當這場導彈部隊組建以來的第一件核裂劑滲漏事故化險為夷之後,在一片慶賀聲中,他作為發射連的第一代學生官,被一種如寒流一樣的冷漠送上了心靈的審判席。山地中空曠的軍營,忽然間沸騰得人心都要被狂烈的欣喜所煮沸。誰能想到,一場在國際上有可能引起喧鬧的核裂劑滲漏事故,在平息之後,查明了事故原因並不在放射部隊。於是,放射一營為這場不宜報道的滲漏事故的平息立下了汗馬功勳。

  於是,旅長帶著來自北京的授獎證書到基地當副司令去了,從副師職一躍成為副軍,再有二年軍齡的延續,也就可授為少將軍銜。

  於是,副旅長接任了旅長,營長要接任副旅長了,從營位上一躍成為這個兵種最年輕的副旅長,上校軍銜。

  開慶功會是在冬末的一個上午,整個放射營的官兵,除了哨兵和炊事班的值班人員,全都被洪亮的隊列歌曲載負著去了旅部。營房空了下來,半枯年青的南方的大山,在伸手可及的低矮的天空下安靜下來。不消說,大鵬沒有去參加會議。他的慶功的資格被他自己的懦弱和膽怯剝奪了。事故化險為夷,安然無羔死裡逃生的欣慰被他自己的悔恨掩埋了。他他的整個內心,幾天來都如一片孤寂的墳場,又寒冷又蕭瑟又又淒慘。原來核裂劑滲漏竟那樣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被營長長和旅長堵住了。九分半鐘的時間,他們完成了他們人生的一一個質的飛躍,從一般的營旅長成為了被北京再三通報嘉獎和和晉升的楷模,正如血與火的戰場上的一個極普通的軍人在轉轉眼之間一躍而成為青史留名的英雄。而大鵬,在轉眼之間成為了可恥的懦夫和逃兵。

  山脈在雲灰的天空下,顯得壓抑而又有些氣喘,從峽谷中中漫出來的霧露,沿著禁區的地勢,緩緩地從營房中漫過。大大鵬獨自縮在這排平房中間的宿舍,坐在床上像被看守一腳踢踢進監獄的案犯。幾天的時間,他的頭上有了白髮。那乾枯的的白髮,夾雜在他的黑髮中間,如一叢枯樹夾在綠色的森林之之中。當他第一次卸下軍帽,從帽中發現那十幾根脫髮中有一一絲銀亮時,他心裡麻木而又冷靜,唯一升上來的念頭就是,我我老了,從此我再不會有年輕和歡樂的存在了。他不為自己的的衰老悲哀,而為整整過去了一周,沒有人找他談話,沒有向向他傳訊,沒有人押著他走上法庭感到不可等待的焦急,一種前所未有的煎熬和折磨,一種不讓你受刑而讓你面對歡樂和食物使你永遠不可進食的感覺,像癌變的疼痛一樣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內心。從3號禁區陣地洞庫回到這四十幾裡外的另一山皺禁區間的營房,他就等待著審訊的到來。可是,沒有人向他傳訊,也沒有人向他交待工作。營長、教導員、連長、指導員以及他所轄屬的二連三排的戰士們,見了他都只微微點一點頭,便默默地擦肩而過。這個營區,似乎已經與他無關,之所以他還暫時穿著軍裝,之所以他還可以在這個營區走動,是因為審訊的日期因為事故原因的調查和慶功而

  推遲了。

  路上,他見了營長,怯怯地望著,等待著營長跟他說句什麼,營長只漂他一眼,便忙著去了。從那一漂之中,他看到他等待的日期將如期而至或不期而遇。

  這一天就終於到了。

  都去參加全旅的慶功會,卻沒有人通知他出來集合。就是說,他沒有權力分享這種慶功的歡樂。就是說,隨著慶功而來的,便是軍事法庭對他的傳訊了。

  收拾了洗漱用具,疊好了被子,寫好不在軍營的最後一封充滿了懊悔的家書,他從宿舍走了出來。

  這三排紅色的瓦房,在山腰緩處平整出來的三塊梯形的平地上,依次坐落。最上一排是營部,下來是一連和二連。三排房子都在依勢而行的紅磚院牆內,冬末的霧霜從營部那兒沿著臺階嘩啦啦地流下來,到他面前,繞著他的軍褲朝門口的哨兵流過去。他站到門口的一級臺階上,霧像細韌的白色鐵絲一樣在他麻木的臉上割過去。轉過身子,順著霧流的方向,他朝著營房外邊走。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兒。

  但他堅信,這是他最後一次在這營區走動了。

  「連長,我去參加會議嗎?」

  「營長沒說讓你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