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生死晶黃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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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毀場的景況出人意料,原想這兒一定是一片垃圾。可不是。不是垃圾場這就不好了,使我不知該如何銷毀我的NTJE核裂劑。我朝鐵絲網的一個開口走過去,開口兩側豎了兩棍水泥柱,兩柱相距丈餘寬,這也就是銷毀場的入口處。 從入口處漫溢出來的清淡、溫馨的氣息,像含了香味的雲一樣一股一股蕩過來。 我到那入口處的柱邊上,看一眼鋪展在我眼前的銷毀場,一下驚呆了。原來這銷毀場是一片闊大的盆地,四周是山,一片青黛,圍起來無邊的平展展的盆地裡,竟都已春色盛極。在狹穀,太陽已經西掛,到盆地視野開闊起來,太陽似乎才入中天。 暖得很,沒有一絲風,中天的太陽又高又圓可又覺得你一伸手就能從天上抓下來。 我立在入口處的一塊高石上,把迷彩包放在石頭下,扶著鐵絲網的柱子站起來,太陽光砰砰啪啪打在我的眼睫上,我感到我的睫毛被日光打得晃動了,又黑又亮的反光映得我一時睜不開眼。銷毀場竟是這麼一個好去處,沒有人,也不見獸,天空藍的顏色一塊一塊掉下來,掉下來就把盆地四周的山給染綠了,把盆地弄成一汪水色了。 我想叫,想對著天空唱上一首歌。 我不知該唱首什麼歌。 我本來就唱不了什麼歌。 我站在石頭上,一腳踏著水泥柱把我的軍褲脫得很開,放肆地尿了一泡尿,嘩嘩的水聲仿佛盆地上空的白雲擠擠搡搡、碰碰撞撞從我的身下流過去。 我扛著我的核裂劑包走進了盆地裡。 盆地的景色更清晰地向我堆過來。 望不到邊的草地先是深藍後是淺藍,最後是淡藍,連接著厚重的盆地四周的山就像連接著堆起來的海。 我覺得我的呼吸都成藍色了。 不知我該把核裂劑埋到哪,踏著草地我像漂浮在一面湖水上,連心都輕飄飄地要從身體裡邊飛出來。小竹青、狗尾巴、篙草、毛草、葦草、白草、單枝柳、一串葉、三葉草、四葉對,還有爬滿地和一指高,它們在其他草的縫隙間鋪展著,爭奪著,連一點空地都不讓閑出來。 竟有這樣的地方!離3號禁區只不過幾十裡,那兒剛剛初春,這兒就似乎仲春了。我從草地上走過去,掐了一根葦草,綠色的汁水就把顏色在我的指縫塞滿了,隨之而來的青稞的氣息灌進了我的鼻子裡。 不用說,我不能把核裂劑埋在這片草地上。埋了核裂劑這片草地會在今後十餘年內寸草不生,光禿禿如一塊乾涸了的鹽鹼湖。廣島1945年遭原子彈襲擊後,40公里外的一個郊區花園,至今近50年過去了仍見不到一點綠色。三年前,有位科學家在那兒考查,發現從磚縫中長出一棵草,驚動了8000多人前往慶賀。可惜,科學家用花園的泉水澆了那棵草,一天之後它就死去了。核裂劑當然不能和廣島原子彈相比,但埋下來讓這兒十年寸草不生是極正常的一件事。 不然它就不是核裂劑了。 不然不會把這盆地選為核汙銷毀場。 我繼續背著核裂劑朝著盆地中央走,我決計要找出一塊光禿禿的地皮來。 可是,這盆地使我失望了。 它旺茂的綠色越到中間越顯得狂烈,仿佛我每走一步都能把綠色從草地上踢下來,而且,忽然有了花,白的、黃的、紫的、紅的,夾在綠草之間,像各色各式的衣扣兒,在日光中泛著光澤,探著腦袋,都想把自己開在草地的最高處。有一股紅爛爛的花香在草地上有形有色地流動著,你對著日光,站將下來,盯著那深綠的草地,一會,你就看見那花香的紅色在草尖上湧動了。 我被那花香噎得打嗝兒。 我打嗝兒的時候有一隻野兔從我的腿下跑走了。野兔邊跑,邊回頭望著我16歲的年齡,就像望著它最愛吃的一片嫩草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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