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睜著眼,直到從山梁後生出的日光劈啪一聲落在窗戶上,她都在盤算今兒老二進貨回來,她如何地把鍋碗摔在他面前,如何地劈頭蓋臉地罵一通,讓他無地自容地跪在她面前,然後,她再聲聲淚地控訴他兄弟二人如何地騙了她,如何地讓她受了辱,如何地讓她在劉街、在娘家矮人一等,無臉見人,甚至活著還不如死了更光彩。

  日頭已經升至街頭,劉街的暖意在街面上叮噹著流動。從鄉下走來的趕集人,有人卸了帽子,有人索性就脫了棉襖,他們從山梁上帶來的田野、塵土的氣味,甜甜淡淡,從金蓮的面前流過去。金蓮倚著那卷閘鐵門的紅漆門框,望著行人的腳步,就像看著流雲從她面前飛來飛去,飛去又飛來。至尾,往事就在她眼前凝在了一個點上,凝在了過一陣子老二回來,她見他後她的臉色該是啥樣兒,第一句話她該如何說。這第一句話如同她頭頂卷閘門兒上的紅銅鑰匙,只要找到了第一句,卷閘門兒就開了,大幕也就迅速分拉到了舞臺兩側,該誰出場,該誰喚唱,該誰吹拉哪一樣樂器,金蓮都已成竹在胸,連沖進灶房,端起鍋摔在院裡的什麼地方,把碗至少摔碎多少個,金蓮都已考慮周全,町她就是找不到見了老二後要怒說的第一句話兒。

  她為找不到這第一句話兒而苦惱。

  日光從她細亮的額門上翻過去,使她的眼皮有些生澀起來,紅綢機針薄襖在日光中泛出的色澤像文火一樣烤著她。她在苦惱中些微地有些瞌睡了,在瞌睡中還想著老二回來她該說的第一句話。去張鐵匠那兒看爭吵的人都又回來了。他們從她面前走過去,議論的卻不是張鐵匠,也不是那因為鋤頭缺鋼就要砸了鐵匠鋪的鄉下人,而是村長慶。他們說村長慶心胸闊如山脈,說村長可不會讓劉村成為劉街就算了,說劉街多虧有了慶,不是慶劉街就一定還窮得如耙耬山的後山人們一樣兒。

  金蓮聽著人們的議論,從凳上站起來,為了擺脫瞌睡她走進了蔭涼裡。對面賣山貨的嫂子從她面前走過去,說金蓮,今兒的生意發市沒?她說老二還沒回,老二一回來,生意就該旺火了。那嫂子就立在了她面前,說知道吧,村長慶去上邊跑動了,想把劉街改為鎮,改為鎮就要把前面的丁字路口改成十字路口了;改成十字路口,咱兩家就都處在了十字路口的正角上,處在正角上這兒就成黃金寶地了,做生意就天天顧客盈門了。那嫂子被劉街改為鎮的願望激動著,說話時眼睛睜得要與日爭輝似的,從她嘴角噴出的口水濺到金蓮的鼻尖上。金蓮不關心劉街是否改為鎮,她只關心老二如何還沒有回到家,他已經走了四天,無論如何今天該回了,她想我見了老二到底該質問他一句啥兒話。她順著嫂子指的路口望過去,看那些行人中沒有老二的身影,又見一輛客車從她店前開過去,也沒有刹閘停下來,她就扭頭擦了鼻子上的吐沫星點兒,想著老二說,真的要把劉街改為鎮?

  那嫂子道真的哪有假。她似乎還想和金蓮說些話,可有人去她家買核桃,喚了幾聲不見賣主,又朝別的店鋪走去了。於是,她男人從家裡走出來,罵了她一聲豬,就把脫掉的一隻球鞋擲過來。她躲過那只風塵僕僕飛來的黃球鞋,慌不迭兒去守她的山貨鋪兒了。

  金蓮還立在路邊的蔭涼裡。

  金蓮看見有一輛小型貨車停在丁字路的角上在卸貨。

  金蓮看見在車上往下幫人遞著紙箱的那人有些像老二。

  金蓮走到了路中央,把手搭在額上,擋著日光往那車上看。

  金蓮的手一擱在額門上,砰的一聲就僵住不動了。那人果然是老二,高高大大,寬肩長腿,穿了一件新的灰色夾克衫,銅拉鍊在日光中閃著金色的光,每提一下紙箱,夾克衫就在他身上扭動一下,他那朝氣透紅的臉,也就跟著夾克衫兒繃緊了表情,好像那紙箱有三二百斤重,把他的臉都累壓得脹紅了。金蓮急切地朝小型貨車走過去。有顧客朝她的時裝店裡走去了。她不管那顧客,她只管朝著老二走。這時候就是顧客偷了她店裡的衣服她也不會拐回去。

  老二回來了,她等老二等得心焦火燎,她恨不得見了老二就一頭撞死在老二的心口上。

  她朝著老二走去時,腳步細碎,心跳轟鳴,她聽見她的腦裡有火車開過的哐咚聲。一街兩岸林立的店鋪房倒屋塌樣朝她身後傾過去。那輛小型貨車發動著朝她開過來。她感到汽車喇叭的聲音砰啪一下打在她臉上,她臉上的肌肉彈動一下,那聲音又朝別處拐了。

  她哐的一下立在了路邊上。

  小貨車的綠色車頭擦著她的身子過去了。

  ——老二。

  老二一扭頭:竟從開著的車上跳了下來。

  ——嫂子。

  她冷丁之間,張張嘴無話可說了。她覺得老二似乎比往日進貨回得快了些,沒等她把見他的第一句話想好他就回來了。他如從天而降一樣使她措手不及。宛若昨夜還做夢某

  ——個人上路去了遠方,早上醒來一開門,那人卻站在門跟前。她望著他,心裡有些慌亂,手心出了一層細汗,她把手汗往紅襖上擦了擦,把目光朝停下的貨車瞟過去。

  她說,你回來了?去了整四天。

  他說,回來了。這次去鄭州,還去了武漢。

  她說,人家說村長想把劉街改為鎮子呢。

  老二愣住了。老二怔怔地看著她,像看一個企圖騙他的人。

  他說,真的?嫂子。

  她說,人家都這樣說哩。

  他用了一下胳膊,像扔出去了一樣東西,又猛地接回了一樣東西。

  奶奶的,他說,改為鎮怕村長就要當鎮長了,我無論如何要立馬當上治安室的主任,當上主任,村長當了鎮長,我就能當派出所的所長了。

  老二這樣說著時,他把目光從金蓮的身上移開了,他看著劉街主道上的人流和房屋,目光劈劈啪啪,說話的聲音卻低得和他哥老大的個頭一樣矮。這時的金蓮,立在他的面前,文文秀秀,宛若水柳頭年新發的枝條。忽然之間,她感到有些寒冷,風是從她身後丁字路的橫道上吹來的,可她覺得,那涼陰陰的清風,是來自于她的叔弟老二哩。

  這一年,金蓮虛歲二十,老二二十三,老大已經二十六周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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