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王奶說,老大他真的命好,離了婚誰都以為他再難成家了,料不到他娶了你,不光比他離了的媳婦長得好幾倍,還和他不吵不鬧,平平安安,說他那個媳婦過門的第三天就和老大吵了架,不出一個月就要鬧離婚,連老二都給人家跪下了,可未了人家還是和老大離了又嫁往了別處去。王奶這樣說著時,正把鍋底的茶蛋朝著鍋上翻,把面上離水的茶蛋翻到下面去,那濃稠的煮水呈出黑紅,香味如絲線樣在半空飄飄蕩蕩。王奶她不看金蓮,說話仿佛自言自語,一如她70多歲的年齡一樣,聲音蒼邁悠然,偶而夾雜著將落的水珠般無色無味的顫音,臉上既沒有熱冷,也沒有顏色,永遠是那麼一塊皺布似的。在幾年前劉街還是劉村的時候,一條公路從村頭繞過,將外邊的繁華一夜之間帶了進來,終於使縣誌上說的有上百年歷史的劉村成了崛起的劉街,隨著來往車輛的增加,她過了30歲才成家的兒子,就死在了醉酒司機的車輪下邊。一年後,她的兒媳在一個黑夜,丟下六個月的鄆哥跟一個從南方來的木匠奔了別樣的日子,她就在這路邊開了茶屋,她就把鄆哥兒從六個月養到了六歲,她就把人生和劉街看得透透徹徹,仿佛透過一個晶瑩的玻璃瓶兒,看瓶裡裝的物物件件。王奶她活著就是為了活著,說話就是為了說話,煮茶蛋就是為了日子,直到把茶蛋翻完,又給一個停車司機賣了幾個,將錢收進一個塑料袋裡,卷起來塞進腰裡的一個貼兜,才想到她的話說到了一個段兒,一層意思過去了,似乎金蓮沒有接上一句,似乎金蓮已經走了,已經不在她的茶屋門前,身後的安靜不知起於何時,早已漫無邊際。她慢慢地關小了蜂窩煤的爐火,回身朝金蓮坐的那棵小槐樹下望去,卻看見金蓮依舊還坐在那兒,像母親一樣把鄆哥攬在懷裡,只是原來梳理鄆哥頭上的亂髮的手僵在鄆哥的頭頂不再動了,有一層淺淺的紅硬,如粉濕的紙樣貼在她的臉上,使她顯得有些羞紅,又有些木呆。

  王奶緩緩地朝金蓮挪近過來,驚異著問:你成家前不知道老大離過了婚?

  金蓮又開始用手在鄆哥頭上梳著頭髮說,隱隱的知道一點兒。

  王奶枯坐到了一小竹凳子上,金蓮,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啦。金蓮說,該說哩,我結婚前全都知道呢,老二他一星兒半點沒瞞我。

  王奶說,老大、老二問你了,你就說是我說的吧,我過了70啦,沒啥兒怕的呢。

  從王奶的茶房那兒回來,金蓮心裡因出嫁給她帶來的幸福人生的感覺漸漸沒有了,就像滿滿的一盆水給人一瓢瓢舀走了一樣,前所未有的空蕩蕩的感覺,山峁一般堆在了心裡,壓得她有些喘不勻氣兒了。她沒有那種常人被欺騙和愚弄的受辱感,沒有急於回家摔盤摔碗的發洩感,只是想立刻見到老二,問一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似乎多少有些明白,劉街的人為啥兒每天見她都客客氣氣,朝她笑笑,或是點個頭,或是問句不見疼癢的話,就迎面走過去。原來她以為街面的人都是因為繁忙,因為營生和掙錢,沒有功夫像他們鄉下人一樣,見了面不是立在門口、村頭,就是立在磨道、井邊,總要那麼張長李短說上一陣兒,是因為街面的人見多識廣,懂些禮儀,不和新娘說那些三不三、四不四的閑嘴雜話兒,卻原來是因為老大是個二婚,是因為都知道老大是二婚,都知道她金蓮不知道老大是二婚。金蓮很為自己明白了受騙而不十分氣惱感到奇怪,走在街上時,她想到了回家把鍋摔在院落裡,把那一打兒青碧瓷碗摔在院落裡,讓老大、老二穿過臨街房的過道,一踏進院裡,就看見滿地的青瓷黑鐵,花瓣兒一樣碎得滿山遍野,然後便驚恐地望著她,無話尋話地求問她,然想到老二並不在家時,想到老二到省城去進春衣,要到明日才能回來時,她摔盤摔碗的念頭,未及真正形成,就如遇了倒春寒的芽草一樣,又縮將回來了。至於老大,她真正的男人,除了她回娘家不在的日子,已經與他同床共枕了30餘個夜晚,可她卻不願在他面前有些作為,儘管是他離了婚,是他與另外一個女人曾經有過夫妻間的許多事情,她卻硬是要把那些債務都算到他的弟弟老二頭上去。

  回到家裡,金蓮甚至沒有給老大一個臉色。

  老大在洗衣做飯,蹲在灶房門口,他矮小的身子緊縮一團,如瘦小的孩娃捏成的一個拳兒,自以為很有力氣,金蓮卻知道那是一掰就要開的。她似乎生怕輕輕一問,那捏成拳兒的小手中的秘密就要昭示天下似的,所以就只立在院裡怔怔地看了他一會。他感到有一人影兒在眼前晃了一下,抬頭沿著人影望去,看見自己的媳婦亭亭地立在眼前,叫了一聲蓮呀,問說你回了,又問娘家都好吧,接著給她端來了洗臉水,讓白毛巾像蓮花一樣開擺在水面上,放在她面前的一塊青面石頭上.然後說來回幾十裡路,不通公共汽車,那些蹦蹦跳的小四輪坐上去比走著還累,我給你燒一碗綠豆湯還是燒一碗白花蛋湯?他一如既往宛若奴僕一樣在她的面前,她一如既往享受著俊俏女人在醜男面前的貴重和情趣,甚至到了入夜,他兩天沒有摸碰她的身子,動手去解她的衣扣,她也就如別的夫妻一樣,由他隨手解了。他動手去摸她身上的任何貴處,她也都由他摸了,有兩次因為急切而粗魯,動疼了她的皮肉,她都沒有像往日那樣,宛若扔一個切掉的蘿蔔頭兒般,把他與人相比小了一圈的手扔到哪兒。她

  ——切都由了他。她的溫柔顯得突如其來,且莫名其妙。

  連他天天抉鍁拿鋤、切菜洗鍋的粗如沙石的手在她身上最為隱密的嫩處的粗暴無禮,她都沒有給他一個不快的眼神。直到老大死了之後,她重新憶起這一夜的事情,她才明白她的這些反常,完全是為了證實老大他不僅離過了婚,而且是因了啥兒離了婚。

  她是在老大對自己無能的痛駡中睡著的,睡著了她還聽見老大在叭叭地抽打他那無用的東西,直到老大對自己罵累了,打累了,把胳膊壓在她的胸上睡了去,她才又從夢中醒過來。

  醒過來她再也沒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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