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第二章

  劉街是那樣一個處境,在耙耬山脈的一道川地裡,借著公路帶來的繁華,就有人在路邊設攤擺點。因為方圓數十裡的農民,日常趕集要到山外的鄉里,於是,在四十六歲的村長慶的呼籲下,給有關部門送去了許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紙批文,劉村正式更名為劉街,成了耙耬山中的一個集貿中心。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還因為慶的才幹,慶被縣委破例地任命為50裡鋪鄉的鄉黨委委員,由於劉街的地理位置和劉街一夜間膨脹的繁華,劉街每年上繳的稅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鄉稅款的兩倍之多,論功行賞,慶就又成了副鄉長。雖說是七個副鄉長中的最後一位,又僅僅分管劉街和劉街村委會下屬的幾個自然村,可畢竟是鄉里的副鄉長,畢竟為他決心把劉街從鄉里獨立出來,成立一個鎮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礎。

  他已經把他的思路寫在紙上送到了縣長手裡。

  他已經為他的思路開始付諸了行動。劉街的風貌是一街八胡同,眼下,他要在二年內,讓劉街變成三條主街,二十四條附街。三條主街的中央街,就是今天金蓮家門前的商業街,除了向兩側各擴寬3米以外,就是如山貨店的嫂子所說,要把丁字路口擴改為十字路口,要在那兒如城裡一樣,建一個圓盤的街心花園。

  問題就出在這街心花園上。街心花園一誕生,十字路口擴大了,就擴大到了金蓮的金蓮時裝店,就要求老大家裡扒掉半間房。這時候已時值仲春,街外的小麥都已筷子高低,終日間劉街除了它的商業氣息,就是從田野上漫過來的小麥的青冽冽的腥氣了。老大在街頭上王奶茶屋的對面,用土坯壘了一個公用廁所,一男一女,他的小麥就長得黑旺旺冒著綠油,和假的小麥一樣。在擴街的過程中,村委會成立了一個民兵隊,民兵隊的任務是專門扒那些影響擴街的房屋和建築,比如誰家門口的豬圈、公廁、炸油條的棚子,賣釘耙的農具櫃檯,賣吃食的鍋灶,小酒館侵伸到外面擺放桌子的水泥地面,還有掛賣衣服的鐵皮屋,專賣地下書刊的書報台和盜版磁帶的劣質的塑料棱板房。民兵隊總是跟在村長慶的身後,前呼後擁,扛著鐵鍁和鐝頭,像將軍身後的士兵扛著槍。他們走到那兒,村長往路邊上站一會,閉著一隻眼瞄上一陣,指著一樣東西只說一個字

  ——扒。

  那東西的主人還沒醒過神兒,民兵隊就呼啦一下,把那東西推翻扒倒了,塵煙騰騰了。

  老二是民兵隊的成員之一。

  老二統共親手扒過9間房子、14家櫃檯、16個鍋灶和飯店的6個簡易水泥吃飯桌。這一天傍黑的時候,老大往地裡挑了一天人糞尿,金蓮沒有讓他進灶房。金蓮自己到灶房燒了菜和湯,饃是到街上買的熱燒餅,一家人正吃飯時,老二說村長讓扒掉店頭上的半間房,說完就又低頭吃他的燒餅了。仿佛那扒房不是大不了的事,並不要與誰商量似的。

  老大說不扒不行?

  老二乜一眼老大說,當然不行。

  老大就悠然歎了一口長氣,說那你在村長鞍前馬後幹啥?不是白在民兵隊裡幹了,知道村人們罵你啥嗎?

  老二偏頭瞟著老大,說知道哩,罵讓他們罵去。

  老大說,罵你們是村長喂的狗哩。

  老二說,管他狗啊豬的,有一天我當了民兵隊的隊長,看他誰還敢罵。吃了一口燒餅,又說,奶奶的X,當了民兵隊的隊長,劉街成了鎮,設立派出所,我要成了派出所的所長,那些罵我的人不給我叫爹才怪呢。

  老大就不再說啥了。老二的志向做哥的自然明白。當年父母死後,老大十幾歲就退學下來,掙工分種地,供老二讀書。老二在初一年級升級考試中,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理想》,班裡的同學都長篇大論,飛翔著幻想的翅膀,有的要當工程師,有的要當科學家,有的要當作家,最不濟也要當一個人民的好園丁,而全班只有老二的作文只寫了一句話,五個字

  ——我要當縣長。40分的作文,老師給老二的只有1分,可見了老大後,老師卻說,怕將來全班只有你兄弟最有出息呢,你就好好供他讀書吧。

  老大雖然只供老二讀書供到高中畢業,可老大堅信老二是要成為一個人物哩。事情似乎這樣就算過去了,擴街扒房,扒的並不只是老大一家,然又吃了一陣飯後,老大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說我們家的是水泥預製板,扒半間那間不跟著塌了嘛。老二說扒半間,其實也就是扒一間,這樣嫂子的時裝店就只剩下一間了。

  這當兒一直低頭吃飯的金蓮抬起了頭。

  金蓮說留那一間幹啥兒,全都扒了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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