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嫁過之後她才日漸地明白,嫁給老大她原本不是為了老大,而是為了老二。她是為了老二才嫁給老大的,為了每天能看見老二才和老大進了洞房。初夜裡,當老大發現他那樣醜陋的身軀,面對著她那如玉樣一塵不染的身子,男人的那樣東西總是麵條樣軟在他的兩腿之間,無論他如何焦慮,如何激動,那東西總是冷若冰霜,總是無動於衷,似乎那不是他的東西,沒有長在他的身上,永遠與他人夜昂奮的男女之情沒有瓜葛。甚至他當著她的面用手去抽打自己的臉,說我咋這樣不爭氣呀,又用手去拍打他的東西,說我哪兒對不起你了,你讓我不能做成男人的事,它都沒有太大的響應。而她,只是瞟見他的東西時有些震驚的噁心,想往床下吐一口酸水,而嘴裡卻如往日一樣並不真的能吐出啥兒。她把她的臉扭到了一邊。扭到了牆壁這邊,老大罵著自己,罵著他的東西,在那悔死悔活的罵聲中,她看見牆壁白滑的泥灰上,有一層流動著的暗紅的新磚味,她聞到了那磚味潮潤陰涼,像水面的白霧在洞房緩緩地散了開來。那一刻她沒有為她的命運感到絲毫的悲哀,反而有一股僥倖溫和地漫在心上,宛若她發現自己的身子終於可以不立竿見影的破在老大身下,而有可能留給某一個時刻,使她的內心為嫁給老大的失落得到了補償似的,她就在他無奈的對自己的責駡聲中,走進了她的夢裡,安全地過了男女的最初之夜,過了那所謂的一個蜜月。

  金蓮感到痛苦朝她降臨是在蜜月之後。為蓋門面房子,老大和老二拿出家裡的全部積存,又托人讓村長慶寫了條子,到信用社貸出一筆款來,這就買齊了磚灰、鋼筋、水泥和釘釘繩繩,半月間就臨著路邊蓋了三間平頂的預製板房,一間作為過道,通往院落,供人進進出出,那兩間從房中留下的一間整房似的寬敞大門,置裝了現時盛行的鐵皮卷閘大門,在門口的上方,請學校的老師書寫了金蓮時裝店五個紅字,從此,金蓮就從山裡的農戶人家,轉成了劉街的商媳。老大終日的守在田裡,該耕時耕,該播時播,該吃飯了回家吃飯,該睡覺了就為自己的無能歎著長氣上床;老二精明強悍,每半月一回,替金蓮到洛陽或鄭州進一批款式時新、價格低廉的衣物扛著回來,剩餘的時間,除了幫老大到那一包三十年的幾畝責任田裡幹些活兒,就是在街上最繁華的地段走走逛逛,說一些城裡、市里乃至省會人的笑話,議論幾句如果劉街成為一個城市,成為一個省府,村人會是咋樣的頗像夢境一樣的遠景規劃的閒話,然後,就是在村長慶的安排下,到買賣集中之地,維護一下社會治安,他的日子也就一天天打發了過去。而金蓮則自時裝店開張以後,每日坐在店裡,按老二標好的衣價,上下浮動不過10元地守著店鋪,守著時光,看錢像自來水龍頭一樣,只消打開店門,它就嘩嘩哩哩地流將進來。尤其老二每次剛剛進貨回來的最初幾天,從鄉下走來的那些滿是朝氣的姑女,和金蓮當初一樣,見了時新的衣裳,腿都有些軟得抬不起來,不進店裡用手摸摸撚撚,無論如何不肯從店前空走過去。那樣的日子,金蓮守在店裡宛若不是為了守著,而純粹是為了看那些和她年齡相仿的山裡姑女驚羨她賣的時裝,看那些姑女望著她的臉向她討價還價時的乞求的神色。有些時候,她見一些特別會還價的姑女要買某件衣裳時,就把那衣裳價格抬得高極,又咬牢著不放;見一些誠實厚樸的來了,又把價格自壓到地上。還有一些時候,她見某一個姑女確實想買,又沒有錢時,儘管那衣裳貨缺,她也會以比進貨還低的價格賣給人家。賣了之後,她以為老二無論如何會怪她幾句,也該怪她幾句,她作好了讓老二說叨的準備,可是老二卻說,賠了就賠了吧,賠幾件衣裳信譽好了,日後還是賺呢。這樣的日子,流暢得就如從劉街通往城裡的加寬公路,筆直筆直,沒有一絲的磕磕絆絆,想穿啥兒自己去店裡挑,有時穿了幾日生了煩緒還可以掛回店裡再賣,時裝店就和自己的衣櫃似的;想吃啥兒了,老大從田裡回來,將鋤、鍁掛靠在簷下,便慌不迭照她說的下灶房做飯。我成了神仙哩,獨自在店裡空靜的時候,她懶懶地曬著門口的陽光,望著街上背了大包、小包的行人的腳步,想著自己因為婚姻而突如其來的美好人生,從內心升上來的愜意會使她感到自己像跋涉了多少山路,冷丁兒浸泡進了一池溫泉,溫馨的幸福如酒一樣醉了她的身心,而丈夫老大夜裡的無能,除了她對他的可憐以外,她覺得他們夫妻的相安無事,卻正是她婚姻某種不足的補充,反而使她的幸福更加溫和、神秘和平靜。她感到一切都好,房屋、街道、空氣、樹葉、電杆、燈泡、筷子、鍋碗、莊稼、柴草和男人們的鬍子,女人們的頭髮,甚或清晨店門口街上誰家的豬、狗留下的熱騰騰的糞便,一切都充滿生活的溫馨。她從內心裡感謝老二那次在她身後的尾隨,若不是那次老二的尾隨,不是老二說的那番俊女與醜男成家的道理,她想終生的幸福怕都會因她的一念之差,擦肩而過,沒有蹤影。

  然而,這樣平靜如水的日子只維持了一個多月,在過了人家說的蜜月不久,在按照習俗完了那些過門、回娘家、走親戚的一切繁瑣之後,在她關了店門,拿著那些店裡賣不出去的衣服貨底去姑家、舅家給表弟、表妹們作為禮品各個送了一件,贏得了一堆贊許和對她婚姻的許多羡慕之後,回婆家劉街時,她路過街頭王奶的茶店,幾歲的鄆哥兒正在門口捅著爐火燒水,翻攪那些煮著的茶雞蛋,用倒拿的筷子,一個個把蛋殼敲碎,以使濃香的茶味浸煮到茶蛋的髒裡肺裡,這時候她把從娘家帶回的幹紅棗給鄆哥兒抓了一把,王奶給她搬了一把凳子,倒了一杯濃茶,她就坐在那兩間路旁的茶屋門口,曬著春陽,歇著腳兒,和王奶說了一番閒話。

  王奶說,娘家都好吧?

  金蓮說,我妹銀蓮快比我高了。

  王奶說,人家都說鄉下今年糧食不收哩。

  金蓮說,想不到這劉街做啥兒生意都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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