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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僵持像懸橋樣搭在先爺和狼王的目光上,他們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搖搖晃晃弄出一些驚心的響動來。先爺看不見狼身在哪兒,他盯著一片綠珠的狼眼不動彈,只要那些綠珠有一顆移動了,他就把勾擔搖出一些聲音來,把那綠珠重逼得退回去。時間和沉默的老牛拉車一模樣,在僵持中緩緩慢慢,軋著先爺的意志走過去。月亮出來了,圓得如狼們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涼風習習,先爺感到他的後背上有蚯蚓的爬動。他知道,他的後背出汗了。他感到了腿上的酸困麻刺刺地正朝著他上身浸。

  僵持正比往日的勞累繁重幾倍地消耗著他的體力。他極想看到狼群。因為紋絲不動的站立累得臥下來,哪怕它們動動身子,活動活動筋骨也行。可是狼們沒有。它們成一個扇形在五六步外盯著先爺,如經過了許多風吹雨淋的石頭樣。先爺聽到了它們眼珠轉動的細碎的嘰嘎聲,看見它們背上的瘦毛在風中擺著有了吱吱的火光。先爺想,我能熬持過它們嗎?先爺說,你死也要熬持過

  它們呵。先爺想,它們每一隻都有四條腿,可你只有兩條腿,又是過了七十的老人喲。先爺說,我的天呀,這才剛剛入夜你就這樣給自己抽筋,你不是平白要把自己送到狼口嗎?有一隻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沒有看狼王一眼就臥了下來。跟著,另一隻小狼也臥將下來。狼王對小狼看了看,發出了一條紫紅色的叫,那兩隻小狼同時勾回頭,哼出了嫩草葉樣的回聲,狼群就又複歸寧靜了。乏累是先從臥的小狼開始的。然而,小狼這一臥,先爺如得了傳染樣,兩腿忽然軟起來。他想活動活動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使膝蓋骨上下動了動,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你不能讓老狼們看見你同小狼一樣站立不穩了。先爺想,你只消有一點疲累的樣子,它們就會有力有膽地向你逼過來。能夠不動地立住你就能活下來,先爺說,晃晃身子你就會永遠地死了去。月亮從正東朝西南移過去,雲彩在月亮臉上浮著,他聞到了雲彩的焦幹味,料定明兒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頂上稱日光它最少有五錢或是六錢重,先爺把目光朝頭頂瞟了瞟,他看見了月亮前邊幾十步遠處有很濃一片雲。他想月亮走到那兒時,雲影一定會投到這條溝裡一會兒。他如一段樹樁樣等到了那雲影果真投過來。

  在雲影黑綢樣從他身上掠過時,他靜默悄息地把雙腿輪流著彎了彎,轉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氣脈接通了,一股活力從身上輸到了腿膝上。他把微歪的身子正了正,勾擔的鉤兒弄出了濕紙撕裂般的響聲來。也就這一刻,雲影又朝狼群移過去,他看見那一片綠光如巨大的螢火蟲樣朝他挪動了。於是他吼了一聲,把勾擔朝兩邊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幾下。沙石落下的聲音,如水流一樣在他腳邊響動著,待那聲音一住,雲影滑出溝脖到了溝口,他便看見有五隻狼離他更近了,僅還有四步或是五步遠。

  慶倖他在雲影中把筋骨松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響動,把狼群的進逼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繼續到後半夜。

  他想,我七十二了,過的橋都比你們走的路長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這溝脖,你們就別有膽靠近我。

  他想,狼怎麼會怕人站著不動的怒視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沒半夜我的眼皮怎麼會澀呢。先爺說,千萬不要瞌睡呵,打個盹你就沒命了,瞎子和玉蜀

  黍棵都還等著你回呢。那臥著的一對小狼把眼閉上了。先爺看見最亮的兩對綠珠子撲閃一下燈籠樣滅去了。他把握勾擔的右手悄悄沿著勾擔往前移了移,挨著左手時,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覺得疼痛從手腕麻辣辣傳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燒了一樣驚著抖一下,從眼皮上掉在了溝壑的月光裡,才又把手移回來。又有一隻半大的狼把身子臥下了,眼皮立刻耷下來蓋住了那綠瑩瑩的光。狼王用鼻子哼一下,那只狼撲閃撲閃眼,還是把眼皮合上了。

  深夜裡,時間的響聲青翠欲滴。星星在頭頂似乎少了幾顆,月光顯得有了淒苦的涼意。先爺又有幾次眨動眼皮了。他偷偷抬起一隻腳,在另一隻腳上踩了一踩,才覺得眼皮從生硬中軟和下來了。看一眼頭頂的星月,他知道他終是把半夜熬過了。下半夜已經如遙遠的更聲一樣走了過來,這時候只要不弄出響動,只要能這麼直直地挺立著,瞌睡就同樣會朝狼群降過去。

  瞌睡果真潮濕一樣降給了先爺,也降給了狼群。又有三隻黃狼臥下了。狼王輕怒的叫聲,沒有能阻止住狼們的臥下。終於,站著的就僅僅只有狼王了。先爺看著一片狼眼的綠光只剩兩隻時,他心裡有了暗暗一絲愜意,想只要這狼王也臥下就行了。它臥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動全身的筋骨了。可那狼王不僅沒有臥,而且還從狼群中間走到了狼群的最前邊。以為它要破釜沉舟,先爺的背上一下子就又汗浸浸地冷怕了。他把手裡的勾擔在溝脖的口上沉而有力地晃了晃,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間,把腳步淡下來,定睛看了看,在先爺面前走了一個半月形,又踏著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間,然後,咚地一躺,把眼睛閉上了。

  所有的燈籠全都熄滅了。

  先爺悠長地舒了一口氣,兩腿一軟,就要倒在地上時,心裡哐咚響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就在這一刻,他發現狼王的兩眼撲閃了一個窺探,又悄悄閉上了。先爺沒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著你睡呢。先爺從身邊摸著拔下一根長的藤草,解下自己的紅布褲腰帶,又把勾擔的兩個鉤兒解下來,然後把這四樣接成一根長繩子。這樣做的當兒,先爺故意弄出許多響動來,他看見在那響動聲中,有四隻狼睜眼看了他,又都把眼睛閉上了。不消說,它們是真的瞌睡了。

  白淡的月光下,臥著的九隻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發著。先爺把鞋子脫掉了,光腳踏浮在那腥臊氣味上,屏住呼吸躡足往前走了兩步,把那繩子繃緊拴在溝脖兩側的地面上,又後退幾步,把繩頭兒系在自己的手脖上,最後就拄著勾擔,靠著崖壁,也把眼皮叭嗒一聲合上了。先爺睡著了。

  先爺睡得香飄萬里,時光在他的睡夢裡旋風一樣刮過去。當他感到手腕驚天動地地被牽了一下時,他的夢便戛然斷止了。隨著夢的中斷,他嘩嘩啦啦睜開眼睛,操起勾擔,砰的一聲就對準了狼群的方向。

  天競灰亮了。星月不知什麼時候隱退得無蹤無跡。溝脖口是一層深水的顏色。先爺眨了一下眼,看見他系在幾步前的繩子被狼踢斷了。褲帶像河水一樣攔住了狼們的去路。它們知道是那斷繩驚醒了先爺,於是都有幾分懊悔地立著,看著先爺惡狠狠的威勢,也看著那蛇一樣的紅褲帶。先爺把手裡的勾擔捏著有絲絲的疼音,將勾擔的頭兒對準狼群的中心。他數了數,面前還有五隻狼,那四隻不知去了哪兒。且狼王也不在眼前了。先爺臉上冷硬出一股青色,仍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可心裡的慌跳已經房倒屋塌地轟隆起來了。他知道,那四隻狼只消有一隻從他身後撲過來,這一夜的熬持就算結束了。他也就徹底死去了。

  先爺在用力聽著身後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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