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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腳下的冷汗水淋淋的濕了鞋底,他感到雙腳像踩在了兩汪冷水裡。先爺竭力想弄明白狼王領著那三隻半大的狼去了哪,他把目光往溝口瞟了瞟,看見有一抹薄金淡銀的日光透在溝口上。他想太陽終是出來了,黃狼是不經曬的物,只要今兒的日光依舊火焰焰的,這黃狼就會在日光盛旺之前退走。先爺這樣想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烈的尿臊味,正想看看是哪只黃狼熬持不住放了尿,卻忽然發現頭頂崖上有土粒嘩啦啦地滾下來。

  先爺和狼群同時朝崖上抬了頭,他看見狼王領著一隻小狼正從頭頂往溝口走過來。又往溝的那面瞟過去,看見一對半大的狼和狼王一樣正從高處朝著坡下走。先爺一下靈醒了,原來在先爺睡著時,那四隻狼分兩隊朝他身後崖頭摸過去,是想尋路下到溝底從他身後抄過來。可惜這條溝太過狹隘了,崖壁陡如牆,它們不得不重又從原路返回來。先爺有了一絲得意,身上的活力如日光一樣旺起來。也就這時候,太陽光吱吱叫著射進溝裡,狼王在崖頭上發出了渾濁的有氣無力的叫。面前的五隻黃狼,聽到叫聲,忽然就都抬頭打量了一眼先爺和他橫在面前的柳木勾擔,踢踢踏踏掉轉頭往溝口走去了。

  狼群撤退了。

  狼群終於在一夜的熬持之後走了,它們邊走邊回過頭來看先爺。先爺依舊持著勾擔,樁在那裡,目光灼灼地盯著退回去的狼群。直看到九隻狼在溝口匯在一起,集體回頭朝他凝目一陣,才朝溝外走過去。狼群的腳步聲由近至遠,終於如飄落盡的秋葉無聲無息了。先爺兩手一松,勾擔就從手裡落了下來。這時候,他才感到腿上有蟲一樣的慢爬,低下頭去,才聞到那蒼白色的尿味不是來自於狼,而是從自己的腿上流出的。

  是他被狼嚇尿了。

  先爺罵了句老沒用的東西,坐將下來,痛痛快快歇了一陣,看日光愈加利銳了,便起身提上勾擔,一步一望地摸到溝口,尋下一塊高處,四下嘹望一會,確信狼群已經不在,才回來重新拴系勾擔,挑上水桶走出來。

  先爺出溝後從西上的山梁,生怕狼群折轉回來,漫長一道山坡,他只歇了三歇,就爬上了耙耬的梁道。梁道上依然是紅褐褐一片,此起彼伏的山梁,在日光下靜止的牛群背樣豎著。居然相持退了九隻黃狼,暗喜和愜意在先爺臉上燦燦爛爛跳躍。他把一擔水擱在平處喘息,看見了那九隻黃狼在遠處爬上一面坡地,背對日光,朝耙耬山脈的深處蕩過去。

  先爺說,媽的,還想鬥過我。我是誰?我是先爺!別說你們是九隻黃狼,就是九隻虎豹,還能把我先爺怎樣?

  先爺對著黃狼消失的方向,狂喚了一嗓子——有種你們別走——和我先爺再熬持一天兩天嘛——又放低嗓子說,你們走了,這眼泉水就是我的了,就是我和瞎子和玉蜀黍的了。先爺忽然想起了玉蜀黍,想起了它的幹斑症,心裡冷噤一下,趴在桶上喝了一肚子水,覺得肚脹了,不饑不渴了,又挑起水桶沿著梁路往耙耬山外走過去。

  回到那獨棵兒的玉蜀黍地已是午時候,一天一夜的尋水和狼的熬持,使先爺忽然老到了上百歲,鬍子枯乾稀疏,卻在一夜之間伸長了許多。到八裡半的坡地時,他覺得他要像一棵無根的樹樣倒下來,擱下水桶在梁道上歇息著,盲狗就到了他眼前。

  他看見它吐出的熱舌上滿是乾裂的口,死了的眼窩裡卻汪了兩潭灰黑的水。狗哭了。它不是一步一步走到先爺面前的。它是聽到有虛弱的腳步聲,聞到了清涼的水氣,迎著水氣朝梁上一步一趔搖擺過來的,到了距先爺還有三步五步時,猛地往地上一癱,它就再也不能走動了。

  爬過來吧,先爺說瞎子,我一步也走不動了哩。

  盲狗爬了兩步,像死了一樣不動了,只是眼眶裡的淚水愈加汪汪洋洋了。

  我知道你又渴又餓,先爺說能活著就好。

  狗不出聲,瞎眼對著太陽看了看。

  先爺心裡一個冷噤,忙問說是玉蜀黍死過了?盲狗把頭低下來,汪滿兩眶的眼淚便叮哨一下落在了梁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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