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年月日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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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場大旱,要無休無止下去了。先爺說,不旱下去它們會這麼搬遷嗎?不是說老鼠除了怕沒水,有木板、草席就不會餓死嗎?現在連老鼠都舉家搬遷了,可見這場大旱還要持續多麼久遠呵。先爺獨自思量著,欲轉身回去時,他又隱隱約約聽到了北邊有淅淅瀝瀝的落雨聲。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隊伍過來了。身上緊縮一下,站到一個高處,借著亮色朝遠處一望,身上的血頓時凝住了。他看見翻過一道梁子朝南湧來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隊的最前邊,狼嚎一樣尖怪地引著道,後邊潮樣的隊伍,一起一伏朝著前邊湧,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細雨變成了鋪天蓋地的暴雨聲。 許多老鼠突然跳起來像魚群從水面躍起一般,又啪地落在水面似的鼠隊裡。天色已經開始泛白,青色的空氣中愈發臊臭,刺鼻嗆人。先爺雙手忽然捏滿了汗。他知道這隊伍只要一轉頭,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兒就誰也別想再活在這個世界上。它們已經餓瘋了。餓瘋了的老鼠連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回去告訴瞎子,千萬別弄出一絲響動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老鼠的隊伍黑漆漆霧團一樣嘩嘩啦啦卷,先爺忙疾閃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樹後(那槐樹僅比他的胳膊粗)。鼠隊前的幾隻老鼠。碩大無比,渾身都是灰亮亮的毛,個頭像小貓或是黃鼠狼。先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鼠。先爺想這就是祖輩上說的鼠王吧。他看見最前的幾個鼠王眼睛又綠又亮,閃著藍盈盈的光。 它們像飛馬那樣一下j下跳,跳一下少說有一尺五寸遠,騰起來的塵灰毛氊子樣鋪在鼠隊的背上邊。先爺想咳嗽。他用手掐著自己的喉嚨沒敢咳出來。天色白亮了,涼爽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藍的天空中雪白的雲如鱗片般。不消說,太陽犀利的光芒,怕要比往日更加銳利了。不銳利鼠群會這樣逃走嗎?先爺從樹後閃了出來,沒有一隻老鼠正視他一眼,它們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陽。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動不動地立在路邊看著老鼠隊伍嘶鳴著跑過去,聽著掉下路面的老鼠熟透的軟柿子樣不斷啪啦啪啦響。 他弄不明白,這些老鼠要堆起來會比一個山頭大,它們是如何集合到一塊的?它們有號令似的統一向南遷。南邊是哪兒?那兒有糧有水沒有日光嗎?東方有絢紅透金的日光了,先爺忽然發現所有老鼠的眼睛都變成了亮紅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滾動的珠。有成千上百隻被擠下路來的老鼠朝兩邊的田裡跑,一轉眼不知消失到了何處。 太陽出來了,陽光裡飛舞著一根根銀灰、銀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楊花。先爺在梁上長長舒了一口氣,走下樑來,腳步聲在清寂的晨日中,顯得蒼老而無力,到圍席裡的玉蜀黍邊,他看見瞎子正用盲眼盯著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掛在耳尖上。 他問,怕了嗎?狗不語,軟軟地臥在了先爺腿邊上。先爺說,是要有大災大難了?狗不語,望瞭望那棵青枝綠葉的玉蜀黍。先爺一下怔住了。他看見玉蜀黍葉上有許多白斑點,芝麻一樣。這是玉蜀黍久旱無水才可能得的幹斑症。可儘管天大旱,這玉蜀黍從來沒缺過水呀。先爺在這玉蜀黍周圍用土圍了一個圈,幾乎每天都往那圈裡澆水。他蹲著把那圈裡的褐土扒開來,一指幹土下,濕得一捏有水滴。先爺抓了一把濕土站起來,明白了那幹斑症不是因為旱,而是因為這漫山遍野的鼠臊味。 所有的糞肥中,老鼠屎是最熱最壯的肥,先爺想,不消說這鼠臊的氣息也是一樣的壯熱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圍起來,它能不熱得幹斑嗎?把耳朵貼到一片葉子上,先爺聽到了那些斑點急速生長的吱吱聲。轉身吸吸鼻,又聞到從周圍汪洋過來的幹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樣朝這棵玉蜀黍淌過來。 就是說,這棵玉蜀黍立馬要死了。 就是說,這玉蜀黍要活下來得立馬下場雨,把滿山毒氣似的鼠臊味壓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氣洗下來。 盲狗感到先爺的驚慌了,先爺說,瞎子,你守著,我得回村挑水了。他不管盲狗說啥兒,就挑著水桶回村了。 村裡依然安靜得不見一絲聲息。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一層兒,一成不變的太陽把各家的門縫曬得更寬了。先爺顧不了別的許多事,他徑直走到井臺上,去絞系在井下的水褥時,手,上的分量忽然輕得仿佛什麼也沒有,往日這時水褥嘩嘩啦啦朝井下滴水的聲音消失了。先爺往井裡看了看,這一看,他的臉便成了蒼白,雙手僵在了轆轤把兒上。 過了許久,先爺才把井繩卷盡在轆轤上。水褥沒有了。水褥僅剩下一層幹瘡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層死後被水泡脹的老鼠,到井口時撲撲嗒嗒又掉進井裡十幾隻。水褥被跳進井下的渴鼠吃盡了。先爺開始往誰家去找褥子或被子。 先爺首先到他找糧食的家戶去,每到一家他都只在門口呆片刻。村裡被老鼠洗劫了。各家的箱子、桌子、櫃子、床腿等,凡裝過衣物糧食的,大洞小洞都被咬得如吃過籽兒的向日葵的盤。黃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滿了屋子,漫溢在院落裡。先爺跑了十餘門戶又空手出來了。 從村胡同中走出來,先爺手裡提了三根長竹竿,他把三根竹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後院的茅廁找了一個掏糞用小木碗(所有人家灶房的風箱、案板、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頭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來都是死老鼠。借著頭頂的日光,先爺往井裡望瞭望,他看見井裡沒水了,黑糊糊的老鼠如半窖壞爛的紅薯堆積在井底。還有幾隻活鼠在死鼠身上跑動著,往井壁上邊爬出幾尺高,又啪的一聲掉下去,尖細哀傷的叫聲順著井壁升上來。先爺挑著空桶回到八裡半的坡地。 空曠的山脈在四周無邊無際地延伸著,周圍幾裡十幾裡之外,天和山脈的相接處,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樣燃燒著。先爺到坡地邊上時,盲狗跑來了。先爺說井幹了,沒水了,被死老鼠們把井給填滿了。又問這兒有沒有老鼠來?狗朝他搖了一個頭。他說你和我都要死在這老鼠手裡了,還有玉蜀黍,我們活不了幾天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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