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年月日 | 上頁 下頁


  回到棚架下,查看了有孩娃手腕粗的玉蜀黍棵,先爺該去村裡絞擰井下的水褥了。挑上兩個水桶,讓狗和他一道去,狗卻臥在棚柱下邊不動彈。先爺說,走呀你,到村裡看看村裡的老鼠都住誰家裡,住誰家我們去誰家找糧食。狗才和他一道回村了。

  在村落裡,除了在井裡絞上來兩隻喝水淹死的小老鼠,在街巷他們撬了門戶的人家,連一隻老鼠的影子都沒有。先爺挑著少半桶水回到八裡半的坡地時,事情卻翻天覆地了。他們距坡地還有裡餘,狗突然惶惶不安起來,不時發出一些半青半紫的吠叫,一條一塊,帶著淤血的顏色和腥氣。先爺加快了腳步。爬上一面山梁,坡地出現在眼前時,盲狗突然不再哼叫了。它瘋了似地朝棚架田地箭過去,有幾次前腿踏在崖邊差丁點沒有掉下去。隨著它嘭嘭啪啪的腳步聲,硬板地裡的日光被它踩裂開,響出一片玻璃瓶被燒碎的白熾熾的炸鳴。跟著它一落一躍的起伏,尖厲狂烈的吠叫也血淋淋地灑在田地間。

  先爺頓時呆住了。

  先爺立在田頭的遠處,從狗吠的縫隙中聽到了細雨般密密麻麻的老鼠的叫,再把目光投到田中央的棚架下,就看見掛在棚柱上的那一滿袋糧食落在棚架下,散開來攤了一地,在板結的地面上滾來滾去。一大片灰黑的老鼠群,三百隻,或是五百隻,再或上千隻,它們在棚架下爭奪著那些玉蜀黍粒,從東竄到西,又從西跳到東,玉蜀黍粒在它們腳下翻滾著,在它們嘴邊漏落著,淅淅瀝瀝的碎嚼聲和老鼠們歡歌笑語的嘰哇聲,匯在一起如暴

  雨一樣在這面坡地遍灑著。先爺呆住了。肩上的半桶水忽然滑下來,有只桶叮叮哨哨往溝底滾過去。太陽在棚架下的一層鼠背上,閃灼出青灰色的光,像一堆乾柴將燃未燃,濃煙下正有旺火生孕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立著,看見瞎子撲到那兒,頭撞到了棚柱上,頓時空中血漿橫飛,地面上一片驚怔,狗和老鼠都陷在了死寂的眩暈中。稍後醒轉過來,盲狗原地打著轉兒狂吠,為自己看不到老鼠在哪兒,急得用爪子去打棚柱子。老鼠們沒有發現它的雙眼失明了,被它的狂怒嚇出了滿地青黑墨綠的叫。一片驚慌聲,一片叫駡聲,寂靜了兩個來月的山脈突然沸沸騰騰。

  先爺從老鼠群中跑過去,踩到一隻碩大的鼠背上,聽到腳下一聲尖厲的慘叫,另一隻腳的腳面就感到濺落上去的鮮血滾燙如剛潑上去煮開的油。先爺徑直跑到葦席邊,一個側身闖進去,不出所料,兩隻口渴的老鼠正在吃那青綠如水的玉蜀黍棵。聽見先爺咚的一聲撞進圍席內,它們極細小的一個驚怔後,就從葦席縫中逃走了。看玉蜀黍棵還筆直筆直立在日光裡,先爺高懸的心啪啦一聲落下來。轉身來到圍席外,看見棚腳下的糧袋裡,還蠕動著幾隻餓急了的黑老鼠,他操起圍席上靠的鋤,砸在了糧袋上,立刻就有紅珠子樣的東西飛在了日光下。跟著又是撲撲通通三五鋤,鼠毛飛舞,滿地血漿,剩餘的幾十隻老鼠,麻亂下一片驚叫,漫無目的地朝四周射過去,一眨眼就不見蹤跡了。

  盲狗不咬了。

  先爺扶著鋤立在那兒喘粗氣。

  太陽下到處是紅漿漿的顏色和膻味。

  耙耬山脈即刻安靜下來了,死靜又濃又厚比往日沉重許多倍。他猜想老鼠成千上萬都藏在這附近,先爺一離開,就會再次撲過來。他往四周黃金亮亮的山脈上掃望一陣子,坐在鋤把上,撿著地上的玉蜀黍粒,說瞎子,以後咋辦呢?你能守著這兒嗎?

  盲狗臥在被日光燒焦的土地上吐著細長的舌頭,和先爺對了一個臉。先爺說沒水了,我、你和玉蜀黍沒有一口水喝了。這一天先爺沒燒飯。他和盲狗餓了一天,入夜後,他倆守在玉蜀黍棵的圍席旁,生怕來兩隻老鼠,只幾口就把那棵玉蜀黍咬倒,守熬至天亮,也沒有見到老鼠來。至來日正午時,先爺看玉蜀黍葉兒曬卷了,才把一對空桶挑上肩。

  先爺說,瞎子,你守好玉蜀黍。

  先爺說,你臥在蔭處,把耳朵貼在地上,有一丁點響動就對著響處叫。

  先爺說,我挑水去了,你千萬留心。

  先爺挑著半桶水走回來,一切都安然無恙。只是他從井裡把水褥子絞上地面時,褥子上有四隻喝水脹死的鼠,每一根毛都豎起來,倒是毛間的蝨子還活生生地爬動著。飽飽吃了一頓飯,又要把玉蜀黍粒兒放在兩塊石頭上砸成細碎的生兒時,先爺開始犯愁了。玉蜀黍粒被一場鼠災吃得僅剩下小半袋。先爺稱了稱,還有六斤四兩,一天三頓就是吃半飽,他和盲狗也得吃一斤。

  六天以後怎麼辦?

  太陽又將落山了,西邊的山梁被染得血紅一片。先爺望著那紅中的五顏六色,想斷糧的這一天終是來了,想斷水的那一天也許就在三朝兩日之後。他扭頭看看已經開始冒出紅白頂兒的玉蜀黍,想算算它還有多少天吐纓,多少天結穗,卻忽然想起有許多許多日子,他不記得時日了,不記得眼下是幾月初幾了。猛然發現,他除了知道白天、黑夜、早上、黃昏、月落、日出等一天間的時間外,其餘幾月初幾都失去了。他感到腦子裡一片空白。他說瞎子,立秋過了吧?卻又不看狗,自己喃喃說,說不定都已經處暑了,玉蜀黍冒頂是處暑前後的事。

  先爺眯縫著眼,在微凹的石面上錘砸玉蜀黍粒,他看見瞎子在地上嗅一會兒,便銜著一隻死了兩天的老鼠朝溝邊走過去。到了離崖頭還有幾尺遠,用頭一甩,把那死鼠丟進了溝裡。

  先爺聞到了淡淡一股熱臭的味。

  狗又叼著一隻死鼠往溝邊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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