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年月日 | 上頁 下頁


  很長一段時間,先爺的日子過得忙碌且充實。一早起床,回村去絞擰井裡的水褥子,回來吃過飯後,把糧食中的鼠屎撿出來,盛在一個碗裡,碗滿後就埋在那棵玉蜀黍旁。中飯之後,午覺是一定要睡的,棚架上的日光雖然利銳,卻沒有地上蒸騰的熱氣,有時還刮一些溫涼的風,覺也睡得踏實,一覺醒來,已經到了日紅西山。起床再回村去擰半桶水來,暮黑便如期而至了。吃過夜飯,和狗一道,陪著玉蜀黍在陰怖的沉寂中坐著納涼,向狗和玉蜀黍提一些他最常思考的問題,如為啥莊稼總是一片一片葉兒長,問得狗和玉蜀黍啞口無言,他就點上一袋煙,長而又長地吸一口,說還是我對你們說了吧,因為它是莊稼,它就得一片一片葉子長;因為人家是樹木,人家就得兩片兩片葉子長。有些夜晚,風習習地吹著,先爺會向狗和玉蜀黍提些更為深奧的問題。他說你們知道吧,老堡長活著時,村裡來過一個做學問的人,他說這地球是轉的,轉一圈就是一天,你們說這做學問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轉的為啥我們在床上睡時沒有把我們倒下床?為啥缸裡的水沒有倒出去,井裡的水沒有流出來,人為啥總是頭朝著天走路?先爺說,照那人的話說,地球是吸著我們才睡著了不會掉下床,可你們想,地球吸著我們,我們為什麼走路還能抬起腳?這樣黑洞一樣模糊深刻的問題,先爺談論時,臉上的神聖便正經八百,手裡燃了的旱煙也顧不上再吸了。到最後,疑問全都水落石出擺在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爺便極懊悔地倒在田地裡,把臉和天平行著,讓月色洗著他的臉,說我太給那讀書人面子了,他在村裡住了三天,我都沒有去問他。我怕當著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來臉上掛不住。先爺說,他是靠學問混飯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飯碗呀。

  玉蜀黍棵長得一帆風順,葉子寬得和巴掌樣,一層層從地面直到葦席外。它已經高出葦席兩頭,夜間生長的嗓音都變得粗大喑啞了。再過些許日子,個頭就算長成了。先爺為了進出方便,拆開了一面葦席,他七天前進去和玉蜀黍棵比了個兒,玉蜀黍棵也就到他脖子下,又兩天就到了他額門前。今兒,先爺又一比,它的頂競高過他的發梢了。先爺想,再有半個月,它就該冒頂了,再半月就該吐穗了。三個月之後,就該有一棒玉蜀黍穗兒

  了。先爺想到在這禿無人煙的山脈上,他種出了一棒穗兒,剝下有一碗粒兒,顆顆都如珍珠般,在旱過雨落不久,村人們自世界外邊走回來,可以用這一碗粒兒做種子,一季接一季,這山脈上又可以汪汪洋洋無垠著玉蜀黍的一片綠世界,我死了他們得給我的墳前立一塊功德無量碑。

  先爺自言自語說,我真的是功德無量呢。這樣說著時,他就舒舒坦坦進了夢鄉。或這樣說完夢話後,他還依然在夢裡,人卻從棚架上爬下來,到那棵剛鋤過的玉蜀黍邊,又精精細細地鋤一遍。靜夜中的鋤地聲,單調而又嘹亮,像一曲獨奏的民間音樂,在山脈上聲悠聲漫地傳出很遠很遠。鋤完地,他沒有回去睡,又扛上鋤到別的地塊屏住呼吸,尋找鼠窩裡的玉蜀黍種子了。至來日醒來,他發現原來的空碗裡盛滿了玉蜀黍粒兒和鼠屎,他會站在碗邊愣許久。

  棚架柱上掛的那個糧袋子,已經裝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憂慮擠得無影無蹤了。三天前的午時候,先爺正睡覺,盲狗忽然把他從棚架上哼哼嘰嘰扯拉醒,咬著他的布衫兒,把他引到兒十步外的一塊田地角兒上,到那兒先爺就發現了一個老鼠洞,洞裡有滿滿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稱了有四兩五錢重。原來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塊田裡懵頭懵腦兜圈子,鼻子嗅著地,有鼠窩的地方它便歡歡樂樂對著天空叫。

  糧袋兒迅速脹起來,先爺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潛到地裡屏息靜氣了。他只消把盲狗領到地裡,那田裡的鼠窩便可以一個不漏的出現在先爺的鋤下邊(有一半鼠窩沒有糧)。無論如何,糧食是有節餘了。那個糧袋幾天間就滿到口上了。然而,先爺在高枕無憂時,忘了他該迅疾地把山脈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經不再從點種的種子窩裡把玉蜀黍粒兒刨出來,吞在嘴兩側,把它運回到窩裡存起來。老鼠們被狗的叫聲和先爺的鋤聲驚醒了,它們和先爺比賽似地消耗著它們的存糧。直到有一天,太陽似乎比先前近了許多倍,一個山脈的土地都成了一塊燒紅的鐵板時,先爺睡不著,想把糧食稱一稱,取出那桿秤,在蔭處校了秤盤是一兩,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盤卻是一兩二。先爺有些驚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盤卻又成了一兩二錢五。

  先爺愕然了。原來日光酷烈時,曬在秤盤上是能曬出斤兩的。他跑到山梁上,在梁道上秤盤是一兩三錢一,揭去一兩盤,日光就是三錢一分重。先爺一連跑了四個山梁子,山梁一個比一個高,最高山梁上的日光是五錢三分重。

  從此,先爺就不斷去稱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時,日光在棚架周圍是二錢,到午時就升到四錢多,落日時分又回到二錢重。

  先爺還稱過飯碗重多少,水桶有多重。有一次他稱盲狗的耳朵時,狗一動秤桿打在他臉上,他在狗的頭上狠狠打了一腦殼。

  當先爺又一次想起一碗一碗稱那一袋糧食的重量時,已經是稱過日光的四天后,那一袋玉蜀黍已吃下了好幾成,把一碗一碗的重量算計到一塊兒,先爺就有些木呆了。剩下的糧食最多夠他和瞎子吃半月,這當兒他才想起他和盲狗有好多天沒有到田裡去尋鼠洞了。

  哪料到,為時已晚呢。幾天間老鼠們有了召喚似的,都已經把洞裡的儲糧吃完了。整整一個下午,他領著盲狗找了七塊坡地,挖了三十一個鼠洞,人累得筋酥骨斷,才刨出八兩蜀黍粒。日落時分,從西山過來的血色餘暉,火燼樣落在山梁上,卷了一天葉子的玉蜀黍葉開始吐下一口長氣緩緩展開,先爺端著那半碗夾雜了鼠屎的玉蜀黍粒,靈醒到這山脈上的老鼠已經開始和他與瞎子爭奪糧食了。

  先爺想,它們都把糧食搬運到哪兒去了呢?

  先爺想,你再聰慧,你還能慧過我先爺。

  當夜,先爺和狗到更遠的田地裡去偷聽老鼠叫,一整夜換了三塊地,耳朵裡依然清清白白,沒有聽到一絲鼠聲。東方發亮時,先爺和狗往回走,他問狗說是老鼠們都搬家了嗎?搬到了哪裡呢?它們搬到哪,哪兒有糧食,我們必須得找到它們哩。日光在狗的枯眼上照得生硬絕情,狗把它的頭扭向一邊,背著日光走。它沒有聽到先爺的話。

  先爺問,老鼠們會不會躲在哪兒和你我作對呀?

  狗的腳步站住了,它扭頭捕捉著先爺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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