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年月日 | 上頁 下頁


  新的玉蜀黍苗長到兩片葉兒時,先爺回村裡找糧食。他家裡的糧食顆粒沒有了。他想偌大一個村,各家的糧缸裡漏下一把麥,罐裡留下一撮面,也就夠他和盲狗度過這場旱荒了。可是,回到村落時,他才忽然發現各家的門戶都鎖著,蛛網從村街的這邊扯到那邊。他先回到自己家,清清明明知道,糧缸已用炊帚掃過了,可還是趴在缸上看看,把手伸進面罐摸了摸。抽出手後,他把指頭放在嘴裡嘬了嘬,面香的純白氣味即刻在他嘴裡化開來,哩哩啦啦流遍全身。他深深地吸口氣,吞咽了那氣味,出來在村街上立下來。斜照的日光,一層均勻的金液樣在村落中流動,死靜中間,能聽到房檐上滴落下來的日光的聲響。先爺想,一個山脈的人都逃走了,賊不被曬死也被餓死了,我日你們奶奶,你們鎖門是為了防我先爺嗎?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門翻牆,先爺說誰家能不留一些糧食呢?不留糧食荒旱過去回來吃啥兒?不留糧食鎖門幹啥兒?先爺在一家門口站住了。這是同姓本族一個侄兒的家。先爺又朝前邊一家走過去,到了一家老寡婦的門口。老寡婦年輕時,每年冬天都給先爺做一雙千層底裝羊毛的靴。現在老寡婦死了,她兒子住著這個老宅院。想到這個宅院給他帶來的溫馨,總如歲月一樣久遠地留住在他空蕩蕩的心房裡,先爺朝那大門上注目好一陣,又默默地朝前走過去。他的腳步寂寞而又響亮,早年綠水深林間的伐木聲樣,回蕩在村落中,一家一家落鎖的大門,便枯船一般從他腳下劃過去。

  他終於把村落走了一個遍。太陽已是中天。午飯又該燒了。瞎子在這就好了,他嘟嘟囔囔說,它說讓我翻誰家的牆,我就翻誰家的牆。

  先爺對著山梁上叫——瞎子——瞎子——你說我到誰家找糧食好?

  回答先爺的沉寂浩瀚無邊。

  先爺洩氣了,就地坐下吸了一袋煙,又空手往八裡半的坡地走。回到那兒,盲狗老遠就搖著尾巴,順著聲音跑過來,用頭在他的褲管上蹭著。先爺不理它。先爺到槐樹上取下鋤,到棚架下取了一隻碗,從地頭開始一鋤一鋤刨起來。第三鋤之後,先爺刨出了兩顆當初點種的玉蜀黍粒,黃燦燦完整無缺,被太陽曬得灼熱燙手。先爺依著當初點種的距離,每一鋤都刨出一粒、兩粒種子。約有半條山梁長的工夫,空碗裡就盛滿了玉蜀黍種。

  吃了一頓炒玉蜀黍粒。

  就水吃炒玉蜀黍粒的時候,先爺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蔭涼裡,冷丁兒啞然失笑了。各家地裡都給我存的有糧食,先爺說,我到地裡刨一天,夠我們兩個吃三天。然到別家地裡去刨時,卻沒那麼容易了。他不知道人家點種時到底多遠才落鋤種一窩。還有許多家,當時為了趕在雨前把種子播下去,半大的男娃、女娃都掌鋤刨窩了,他們鋤高鋤低,用力大小,點種的間距,七零八落,遠不如先爺播種那樣均勻有規律。要往年,各家播種

  是決然不讓孩娃掌鋤的。這大旱,把啥兒都給弄亂了。

  先爺再也不能刨一天由他和盲狗吃上三天了。先爺出力流汗刨一天,順手時可以吃兩天,不順手僅僅可以吃一天。玉蜀黍苗兒一天一天長高,靜夜裡它生長的聲音細微而稚嫩,就如睡熟的嬰娃兒的呼吸。那時候,先爺和狗坐在玉蜀黍的苗棵邊,歇著刨了一天的身子,聽著玉蜀黍的呼吸,感到渾身的骨關節酥熱而又舒暢。月亮出來了,女人臉樣一盤兒,掛在空曠的頭頂,星星明麗在月亮周圍,過年節時新衣服上的扣子般,綴結在寬大無比的一塊純藍的綢布上。這當兒,先爺就要問盲狗,他說瞎子,你年輕時和幾個母狗好?

  狗就很茫然地和他對著臉。

  他說你說實話瞎子,這兒沒有別的人,只有咱倆,夜深人靜的。

  狗依舊茫然地和他對著臉。

  不說就算了,先爺歎了一口氣,幾分沮喪地點著煙,對著天空說,年輕多好啊,身上有氣力,夜裡有女人。女人要是再聰慧,從田地回去她給你端上水,臉上有汗了她給你遞蒲扇,下雪天給你暖被窩。夜裡和她不安分,一早起床要下地,她還會說累了一夜,你多睡一會兒吧。那樣的日子,先爺狠狠吸了一口煙,十裡長堤一樣吐出來,把手撫在狗背上,說,那樣的日子和神仙的日有啥兒兩樣呢。

  先爺問,你有過那樣的日子嗎?瞎子。

  盲狗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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