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年月日 | 上頁 下頁


  先爺說你說瞎子,男人是不是為了那樣的日子才來到世界上?先爺不再讓盲狗答,他問完了自己說,我說是。又說不過老了就不是了,老了就是為了一棵樹,一棵草,一堆孫男孫女才活著。活著終歸比死了好。先爺說到這兒時,吸了一口煙,借著火光他看見玉蜀黍生長的聲音青嫩嫩線一樣朝著他的耳邊走。把目光往玉蜀黍苗邊湊過去,看見過膝深的苗頂忽然蓬散了,又有一葉新的芽兒從那淡紫淺黃中掙出來,圓圓一卷如同一根細柳笛。已經有九片葉子分分明明弓樣彎在苗棵上。從地上站起來,拿鋤在苗下刨了一個窩,他和盲狗都往窩裡撒了尿,在窩裡澆了三碗水,蓋上土,三鋤五落,又在玉蜀黍棵下圍了一個小土堆。生怕突然又有一場大風,把苗棵再從根部吹斷,先爺連夜回了村,找來四領葦席,在玉蜀黍周圍四尺遠處,樁下四根棍子,把那四領葦席院牆般圍在棍上。紮那葦席時候,先爺說瞎子,回村找些繩來,啥繩子都行。盲狗便深腳淺跡地沿著梁路摸索著走了,至月移星稀時分,它銜著先爺在那場風中撕爛的草帽回來。

  先爺便用那草帽帶兒把葦席捆死在樁上。帶子不夠,又用了他自己的黑褲帶。忙完這一切活計,東方已經泛白。葦席圈兒在晨昏之中,如殷實農家門前圍的一個小菜園。園中那棵孤獨的玉蜀黍,旗杆樣立在中間,過著一種富貴的生活,渴水餓肥,正午時還有草席在圓頂搭著給它遮陽,於是它歡歡樂樂瘋長,五朝七日之後,競把頭探到外邊來了。

  問題是太陽總是一串一串,井水終要乾枯了。先爺每天回村挑一擔水,每桶水都要系十餘次空桶,攪上來才能倒大半桶帶沙的渾水。有一種恐慌開始從井下升上來,冷冰冰浸滿了先爺全身。終於有一天,他把空桶系下去,幾丈長的轆轤繩子全都用盡,才攪上來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許久,另一碗才能從井底滲出來。

  泉枯了,像樹葉落了一樣。

  先爺想了一個法兒,天黑前把一床褥子系進井裡,讓它吸一夜井水,第二第早上把褥子從井底拉上,竟能擰出半桶水來。然後把褥子再系進井底,提著水回到坡地。洗鍋水、洗臉水,次數不多的洗衣水,全都用來澆玉蜀黍,這樣水倒也沒有顯出十分的短缺。從褥子上一股一股往桶裡擰水時,水氣涼涼地飄散在烈日間。先爺和日光打仗樣搶吸著那水氣,嘴裡說,我七十二了,啥事兒沒經過?井枯了你能難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摳出來。太陽你有能耐你把這地下的水曬乾呀。

  先爺總是勝利者。

  一天,先爺在他侄兒家田裡從早刨到晚,才刨出來半碗玉蜀黍粒。來日又換了一家地,卻連半碗也沒有刨出來。有三天時間,先爺和狗把一天間的三餐改成了兩餐,把黏稠的生兒湯飯改成了稀水生兒湯。他感到事情嚴重了,他弄不明白,當初各家都兢兢業業把種子種在了田地裡,種子沒發芽,本該一粒一粒都還埋在褐土下。看到瞎子的肋骨從它的毛間掙跳出來時,先爺心裡嗖的一聲冷噤了。他掂了掂自己的臉皮,能把皮子從臉上扯

  起半尺高,臉皮好像一張包袱布樣兜著一架骷髏頭。他感到身上沒有力氣了。把水褥子從井下攪上來要無休無止地歇幾歇兒。先爺想,我不能這樣餓死呀。

  先爺說,瞎子,我們不能不跳人家院牆了。

  先爺說,算借吧,落一場雨,來年有收成我就還人家。

  先爺提了一個布袋,搖搖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後,走路連一點聲息都沒有。他把大拇腳趾勾起來,用腳趾尖和腳跟挨著地,讓腳心橋起來,躲著地面紅火火的燙。盲狗則每走幾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頭舔一舔,八裡半路他們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個牛圈下,先爺閃到牆蔭下,脫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著腳。

  狗在牆蔭下耷拉著舌頭喘了幾口氣,在一家牆角翹腿滴了幾滴尿。

  先爺說,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糧吧。他從布袋裡取出一柄斧,把大門上的鎖給砸開來。推門走進去,徑直到上房屋門口,又砸開上房的鎖。一腳踏進屋裡,先爺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塵厚厚一層,蛛網七連八扯。在那塵上網下,立著一尊牌位,一個老漢富態的畫像。像上穿長袍馬褂,一雙刀亮亮的眼,穿破塵土,目光劈劈啪啪投在了先爺身上。

  先爺怔住了。

  這是老堡長的家。老堡長死了才三年,目光還活生生銳辣辣的呢。瞎子,你也真是瞎子呵,先爺想,你怎麼能把尿撒在堡長家門口呢?先爺把斧子靠在門框上,跪下給堡長磕了三個頭,深躬三拜,說堡長喲,耙耬山脈方圓數百里,遭千年不遇的旱荒了,男女老少都逃難去了,一個村、一個世界只剩下我和瞎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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