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年月日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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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爺想,剛才那股小旋風吹著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來,就是要對我說前面坡地起了大風啦。先爺說,我對不住你喲小旋風,我不該朝你身上踢三腳。還有我的草帽,先爺想,它是好意才跟著旋風滾走哩,我憑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先爺說老得糊塗了,不分好歹了。先爺邊想邊說,自責聲如扯不斷的藤樣從他嘴裡一股一團地吐出來。當他感到心裡平和下來時,遠處黃濁的大風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裡打仗一樣的砰啪聲,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靜,使他的耳根有一絲絲隱隱的疼。日光也恢復了它的活力,又強又硬,使田地裡發出清晰熾白的吱嚓聲,宛若豆莢在烈日下爆裂。先爺的腳步淡下來,喘氣聲開始均勻舒緩,像女人做鞋拉線一個樣。坡地到了,先爺站在田頭,卻驚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斬斷了。 那棵玉蜀黍苗兒被風吹斷了。苗茬斷手指樣顫抖著,生硬的日光中流動著絲線一樣細微稠密的綠色哀傷。 先爺和狗搬到八裡半坡地來住了。 先爺沒有猶豫,就像一個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時必須住到瓜地一樣,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樁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兩扇門板,再在柱子頂上,苫了四領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釘滿了釘子,把鍋、勺、刷都掛在那些釘上,把碗裝進一個舊的面袋,掛在鍋的下面,再在地邊崖下挖一個小灶,剩下的就是等著玉蜀黍茬兒重新發芽了。 忽然換了床鋪,入夜後先爺用盡力氣也睡不實落。天空中流動月白色的焦熱,他把唯一穿的褲衩兒脫了,赤條條地坐在鋪上抽煙。煙明暗之間,他無意中望見了腿中的那樣東西,如燈籠一樣挑掛著,覺得醜極,就又穿上了褲衩。心裡卻想,我是徹底老了,它對我再也沒有用了。有它還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兒呢。 玉蜀黍苗兒的每一片葉子都讓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輕時羨愛的女人在村頭或者井邊立著說話一樣,濕潤潤的輕鬆靜默悄息間就浸滿了一個身。磕煙鍋時,火點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邊的盲狗震醒了。 先爺說,你睡醒了? 又說,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著哩。 狗爬挪著過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頭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著他就看見從瞎狗的兩眼井洞裡流出了兩滴清清明明的淚。先爺擦了那淚說,老不死的太陽呵,你黑心斷腸,把狗眼都給曬瞎了。想到狗眼被曬瞎那件事情時,先爺心裡被什麼牽拽了一下,忙把狗攬在懷裡,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 狗的眼淚竟如兩股泉樣濕盡了他的手。那事誰也料不到,先爺想,無論哪年旱天,都是在村頭搭上一架祭台,擺上三盤供品,兩個水缸。在水缸裡盛滿水,缸面上畫上水龍王。然後,把一隻狗捆在兩缸之間,讓狗頭仰著天,渴了給它喝,餓了給它吃,不饑不渴時就讓它對著太陽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則七天,少則三日,太陽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颳風下雨或者陰天了。可是今年,把這只從外村逃來的野狗捆上祭台,讓它咬了半個月,太陽依舊熾烈,準時地出,準時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時,先爺路過那祭台,發現兩缸水被日曬狗飲,幹了一個缸,另一個也見了燒焦的底,再看這只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嗓子裡再也叫不出聲音了。 先爺放了狗,說你走吧,再也不會下雨了。 從祭臺上下來的狗,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直往牆上撞,掉回頭來走,又往樹上撞,先爺過去拉著它的耳朵一看,心裡咚地一個驚嚇,才知道狗的一雙眼珠被太陽曬化了,只留下兩眼枯井在它的額下面。 先爺收留了這只狗。 先爺想,幸虧收留了瞎狗,要不獨自在這耙耬山脈和誰說話喲。天已經涼爽下來了,一天的燥熱開始消退。棚架上空的星月也開始收回它們的光,如拉魚網樣,有青白色滴滴嗒嗒水淋淋的響。先爺知道,這聲音不是水聲,也不是樹聲、草聲、間或蟲鳴的聲。這是空曠無物的夜,在極度寂靜中擠出來的沉寂的響動。 他一把一把在狗的頭上梳理著它的毛,沿著它的脊路,撫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頭上梳。狗已經不再落淚了。他梳著它的毛,它舔著他的另一隻手,這一夜,他倆被一種相依為命的溫馨浸泡著,淹沒著,溝通著。 他說瞎子喲,我們兩個成家過日子,你答應不答應?有個伴兒活著該多有滋味呵。 它在他手心重重舔了舔。 他說我活不了幾年了,你能伴我到死就算我有個善終了。 它從他的手指一下舔到他的手腕上,長得仿佛有十裡二十裡。 他說,瞎子,你說咱那棵玉蜀黍還會發芽吧?狗沒有再舔他的手。狗朝他點了一下頭。他說是今夜生芽兒,還是明後天生芽兒?我瞌睡了,你別點頭,我看不見了,你嗓子有聲你就說話呀。你說是今夜生芽還是過了今夜生?先爺倒在棚架上,閉著,雙眼,暗淡了的棚影濕了水的薄紗般蓋在他臉上。他不再在狗的脊背上撫搏了。他的手停在狗的腦殼上,安安然然睡著了。 先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針紮的疼,坐起來揉了眼,望著滾圓的一輪金黃依舊懸著時,心裡罵了句日你祖宗八輩,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陽家的墳。之後他就看見了盲狗臥在地中央玉蜀黍的苗茬邊。心裡疑了一下,問說發芽了?狗朝他微微點了一個頭,他便從棚上爬下來,到那兒果然看見一節嫩蘿蔔似的苗茬邊,又長出了青紅如水的一個小芽兒,剛生的皂角樹芽一模樣,半指長,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來,在太陽光下潤澤如玉。 他想找一片樹葉蓋在那芽上,就到崖下的溝邊繞了一大圈,空手走回來,又在小灶旁站了站,拿起鋤去槐樹上勾下一根長釵子,回來把樹枝輕輕放在芽苗上,爬上棚架,取了自己的布衫,往那樹枝一搭,把那芽苗遮蓋在了一片蔭涼裡。 他說,再也不敢有個長短了。 他說,瞎子,吃飯吧,吃啥哩? 又說,一大早有啥吃,燒玉蜀黍生兒湯喝吧,晌午飯燒一頓好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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