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年月日 | 上頁 下頁


  村人們就走了。由近至遠的一團黑色,在烈日下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煙塵。先爺站在自家的田頭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地沉寂便哐咚一聲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渾身顫抖一下,靈醒到一個村落、一道山脈僅剩下他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了。他心裡猛然間漫天漫地地空曠起來,死寂和荒涼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樣根植了他全身。

  這一天,當日越東山、由金黃轉為紅燦時,先爺和狗與往日無二地到了八裡半的田頭。他老遠就看見這塊一畝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經賽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兒,在紅褐褐的日光下青綠綠如一股噴出的水。聞到了嗎?他扭頭問盲狗,說多香呵,十裡八裡都能聞到這水津津鮮嫩嫩的苗棵氣。盲狗朝他揚了一下頭,蹭著他的腿,不言不語朝那棵苗兒跑過去。

  前面是一條深溝,溝中蓄滿的燥熱,這當兒總是湧上來燙著先爺的臉。先爺把他僅穿的一件白布衫脫下來,揉成一團,在臉上抹一把。他聞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層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爺想,等這棵玉蜀黍再長半月,就把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從村裡端過來,讓玉蜀黍過年一樣吃一頓。先爺把布衫珍貴地夾到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柞高,四片葉,沒有分出一片他想像的葉芽兒。在玉蜀黍苗頂看了看,把上面的

  幾星塵灰輕拂掉,先爺心裡的失落涼浸浸地淫了上半身。

  狗在先爺腿上蹭幾下,繞著玉蜀黍苗轉了一個圈,又繞著轉了一個圈。先爺說瞎子,你遠點兒轉。那狗就站著不動了,哼出青皮條兒似的幾聲叫,抬起頭來盯著先爺,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先爺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邊的一棵枯槐樹上取下掛著的鋤(先爺用完的農具都掛在那棵槐樹上),回來在玉蜀黍苗西邊(昨天是在東邊)嚓的一聲刨了一個窩,說尿吧你。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爺七十二歲的老眼被啥兒紮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繼而心裡劈哩啪啦響起來,他看見玉蜀黍苗最下的兩片葉子上,有了點點滴滴的小斑點,圓圓如葉子上結了小麥殼。這是旱斑嗎?我早上來尿尿,傍黑來澆水,怎麼會旱呢?在彎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銀黃色尿聲敲在了先爺的腦殼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點,不是因為旱,而是因為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熱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還尿呀你。先爺飛起一腳,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穀子樣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讓你尿,先爺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燒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兒,枯井似的眼坑裡冷丁兒潮潮潤潤。

  先爺說,活該。然後惡了一眼狗,蹲下拉著嫩柔的玉蜀黍葉,看了看那青玉一樣透亮的葉上的枯斑點,慌慌用手把鋤坑中未及滲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來,又把尿泥挖出幾把丟在旁邊,拿起鋤,蓋了那尿坑,用鋤底板在虛土上蹾了蹾,對狗說,走吧,回家挑水來澆吧,不立馬澆水淡淡這肥料,兩天不到苗兒就被你給燒死了。

  狗便沿著來路往梁上走,先爺跟在它身後,熱乎乎的腳步聲,像枯焦的幾枚樹葉打著旋兒飄落在烈日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災難就如先爺和狗的腳步聲,跟著走去又跟著走來了。在它長到第六片葉子時,先爺去打水,到井邊,有一股小旋風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滾,先爺連忙去追。

  那篩子似的一團風先慢後快,總有一丈的距離保持著,先爺一直追出村口。有幾次都摸到草帽邊了,那小旋風卻又邁腿急跑幾步把先爺拉下來。先爺七十二了。先爺的腿腳大不如從前了。先爺想我不要你這頂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沒有另外一個人,我開了誰家門還找不到一個草帽呢。先爺停下腳步,抬眼望去。山梁上孤零零一間草房子,廟一樣豎在路邊上,旋風一撞到那牆下,就陷著不走了。

  先爺從從容容地到那牆下,朝減弱了的旋風踢幾腳,弓身撿起那草帽,雙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腳奮力跺著吼:

  ——我讓你跑。

  ——我讓你跟著旋風跑。

  ——有能耐你還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麥秸純白的氣息散開來,多少日子都是燥悶焦枯的山梁上,開始有了一些別的味道。先爺最後把扯不爛的帽圈揉成一團,丟在地上,踩上一隻腳,在那帽圈上碾了蹍,問說不跑了吧?你一輩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陽旱天欺負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負我。這樣說著時,先爺舒緩地喘著氣,把目光投到八裡半外的坡地去,看著看著他的腳在帽圈上不再動了,嘴裡的自語也忽然麻繩一樣斷下了。

  八裡半外坡地那邊是漫山遍野火紅的塵灰色,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搖搖晃晃的牆。先爺愣了愣,一下靈醒到那邊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風,而是一場大風。他直立在烈日下的牆角前,心裡轟然一聲巨響,仿佛身後的牆倒塌下來,砸在了他的前胸後背上。

  他開始急步地朝八裡半外坡地走過去。

  遠處搖晃的牆一樣半透明的塵灰色,這會兒愈加濃稠著,起落蕩動,又似乎是在那兒卷流的洪水的頭,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脈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先爺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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