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狀元媒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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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兒母親正好也在餑餑鋪內避雨,她是到吉市口交補活,回來夾著一抱原料遇上了暴雨,躲進了餑餑鋪,就這,頭髮衣裳和一卷紙樣也淋濕了。母親將盤在頭頂的濕辮子松下來,那根長長的粗辮子就垂在腳後跟,垂著長辮子的母親從玻璃後頭焦急地望著街面,雨水在街上砸出一片片水泡,簷下的水嘩嘩地流成了一條線,母親擔心南營房簡陋的屋頂能否經得住這場暴雨的肆虐,低矮的門檻怕是擋不住進水;又擔心這一卷濕透了的活計,沒准得全砸在手裡,非但掙不到一個子兒,怕是還要賠錢。至於後來跑進來的我父親他們一行,則根本沒有進入母親的視野和心中,母親一如既往地看著外面的雨水發愁。 水氣朦朧的玻璃,剛出爐的七寶缸爐的香氣,母親苗條的背影,一條長長的辮子,氤氳出「遙望蓬萊,一半兒雲遮,一半兒煙霾」的意境,父親看得呆了。我想,父親在那一刻並不是看上了母親,而是看上了他意念中泛起的帶有古舊溫馨色彩的圖畫,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畫了不少有水氣玻璃背景的畫作,玻璃的前頭有美人背影,當然也有三兩個沙果或是一隻睡貓,甚至還有一支扭曲的病梅……父親喜愛的是色彩和氛圍。父親的失態引起了劉春霖的注意,他問掌櫃的可認識站在玻璃跟前的女子,未待掌櫃的回答,七舅爺說那是他的外甥女,剛才淨顧著往裡跑,沒看見窗戶跟前還站著人,原來還是親戚。七舅爺喊「盤兒」,母親轉過身來,見是舅爺趕緊請安問好,依著旗人的規矩,將七舅爺家的蛐蛐和鳥都問到了。 母親姣好的面容讓父親驚異,不能忘卻,那天他幾位應馮掌櫃之邀在西屋「留下墨寶」,父親寫的竟是「清素若九秋之菊」,馮掌櫃有些迷惑,父親說他贊的是永星齋的七寶缸爐,其實父親誇的是母親,跟人家餑餑鋪沒一點兒關係。劉春霖喝了半碗茶,坐在八仙桌前默默地動開了心思。後來飽蘸濃墨給餑餑鋪題了一副聯: 翠煙金台,細品鍾馗嫁妹; 白雨永星,和鳴鳳凰於飛。 除了「永星」二字,同樣跟餑餑鋪沒關係。 七舅爺懵懵懂懂吃了馮掌櫃半盤子新出爐的缸爐,提了兩匣子人家送的芙蓉糕和薩其馬,心滿意足,坐在太師椅上有些犯困。 雨過天晴,馮掌櫃給雇了車,三個人高高興興散了。www.hushui.net 母親回到了南營房的家,屋內並沒有漏得一塌糊塗,因為屋頂上被老記蓋了苫布,母親自是感激,到53號院裡謝了,老記的爹說,你們家的事就是我們家的事,用不著分那麼清楚。 其實老老紀的話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母親在噴香的開花豆衝擊下,思想防線完全垮塌,她想,如果這個時候老老紀跟她提起紀家老二的婚事,她會一口答應。可偏偏的,那天老老紀錯過了這個好機會,老老紀什麼也沒說。 我舅舅那會兒正在書場聽書,聽的是《薛裡征東》,直到天黑才回來。 七 中國有「月老系紅繩」,「千里姻緣一線牽」的說法,誰跟誰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陳家、紀家本已成熟的姻緣卻因月老的執意,有了改變。我跟母親談論她這180度婚姻扭轉時,母親說這是命,任誰也掙不過命去。記得她當時還給我講了個故事,說古代有個人,晚上看見一個老頭倚著布口袋在月光下翻書,他問老頭看的什麼書,老頭說「天下婚書」,書上寫著誰和誰成夫妻,但凡書上寫了,他便用布口袋裡的紅繩把一對男女的腳踝拴在一起,兩個人即便相距千里萬里,也會因這繩子走到一起。這人問他的未來媳婦是誰,老頭說集市上撿菜婆子領的女孩就是他將來的媳婦。第二天他到集市上看到了那個又髒又爛的婆子,拉著一個小丫頭,甚不滿意,就用刀砍殺了那女孩,自己逃走了,想的是既定的婚姻已經解除。若干年後,他娶了一位官員的女兒,那女兒花容月貌,眉心有一傷疤,一問,是小時家境遭難,隨奶母上街乞食,被人砍的。這人遂信月老的話不虛…… 母親信命,她一直堅信,是月老沒把她和老紀拴在一根繩上,沒嫁給老紀,她並不遺憾。 果然沒過多久,劉狀元就通過七舅爺傳來了話,要親自做媒,把「盤兒」說給東城戲樓胡同的葉四爺做夫人。 來傳話的七舅爺先說媒人是多麼的有身份、有名氣,又說了我父親是多麼的有錢、有學問,說他們都是留學外洋的精英,是中國不可多得的人才,這樣的人物打著燈籠都難找。我那位只有中學肄業水平的舅舅鬧不懂「精英」是什麼東西,但是他知道《狀元媒》這齣戲,知道狀元是很偉大的人物,很多戲曲裡是有不少狀元娶了千金小姐,甚至招贅駙馬的。我舅舅很想看看真的狀元是什麼模樣,就要求媒人劉春霖一定要親自登門提親而不是讓人傳話。七舅爺說,人家劉狀元是天上星宿,豈是誰想見就能見的,狀元不可能降貴紆尊,到南營房這寒門窮舍來,你要想目睹狀元真容,除非是婚事敲定,人家作為媒人來放定,也算是事出有因,不辱沒狀元身份。 舅舅說他姐姐的親事得問問隔壁的老老紀,七舅爺說,老老紀是誰?他能做得了咱們鈕祜祿家的主嗎?我是你舅舅,你娘死的時候雖沒有交代,你們家的事也得我說了算,今天狀元要來做媒,這婚事不成也得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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