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狀元媒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
|
舅舅幹瞪著眼睛說不出話,此刻他心裡已把劉狀元和戲臺上蹬著皂靴穿著紅袍晃著紗帽翅的英俊小生鬧混了,一心想著劉狀元而忽略了未來的姐夫葉四爺。我問母親七舅爺來家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她在哪裡,母親說姑娘怎能參與這樣的事,七舅爺一提親,她就借機躲了。可是舅舅說我母親根本就沒躲,她一直坐在炕桌前撥補活,把七舅爺的話一字不落地全聽了去。我問舅舅母親當時發表了什麼意見,舅舅說什麼意見也沒有,連頭也沒抬,他把母親的沉默看做是認同。 我相信舅舅的判斷,這樁婚事隱隱與母親的心勁兒、與母親的朦朧憧憬相吻合,才子佳人,是母親有限認知中的理想搭配,南營房的女孩也是有夢的。 事情有了眉目,劉狀元便以媒人的身份出現了,進入了談婚的實質階段。嫁娶雙方代表是在安定門茶館見的面,母親這方是我十九歲的舅舅和七舅爺,父親那邊是他的大學同學、在北京開工廠的王國甫,劉狀元算是中間媒人。此刻我的父親母親還不能見面,介紹情況時劉春霖說我父親是屬兔的,山林之兔,農曆六月十六生日,舅舅一推算,父親比母親大了六歲,還算年齡相當。劉狀元說,瑞袚(我父親的字)曾經襲有鎮國將軍的封號,雖然清廷已經不在,畢竟也是個有根底的人家,前妻瓜爾佳去世好幾年了,留下了四個孩子,長子大學已經畢業,兩個女兒在燕京大學讀書,平時住校很少回家,小兒子正上高中……孩子們懂事勤謹,家道殷實富裕,和和睦睦的一個書香門第。母親過去了是續弦,是當家過日子的太太。 舅舅知道以自家的情況無法和「鎮國將軍」相比,那是天上地下,氣勢上就有些短,有些高攀的尷尬。望著茶館外頭斜對面成賢街金龍和璽的牌樓,想著裡頭國子監那輝煌的殿宇,便對那陌生的群落產生了一種闖蕩的衝動,他知道那個領域不屬他,他沒有也永遠不會有資格落腳其中,但是他的姐姐可以,這個「可以」必須要借助劉狀元的撮合,借助皇親葉家的勢力……跟賣炸開花豆、拉洋片、烙燒餅的是兩個世界,大相徑庭。 七舅爺看舅舅不說話,認為是拿不定主意,將舅舅拉到外頭說,傻小子,還猶豫什麼,過了這村沒這店,這樣的人家兒全北京也沒幾戶,別人不知道葉四爺我還不知道嘛,我們成天在一塊兒聽戲放風箏,他們家的狗什麼脾性我都清楚! 舅舅說,葉家前頭還有幾個孩子呢,合算我姐姐進門就給人當後媽…… 七舅爺說,狀元說了,是續弦,不是做小,你姐姐三十了,三十的老姑娘還想嫁個小白臉兒?不是我說你,都是你把盤兒耽擱了,晃晃蕩蕩一個大小子,沒個正經事由,靠姐姐養活著,什麼時候算個頭呢?作為一個老爺們兒我都替你寒磣! 七舅爺的一番話把我舅舅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十幾年來他渾渾噩噩,從來沒想過誰養活誰的問題,跟姐姐在一塊兒過日子似乎成了理所當然,如今讓七舅爺一點破,細想還是真對不住姐姐了。 這樣一來,我舅舅徹底沒了底氣,他用商量的口氣對七舅爺說,那您的意思到底是嫁還是不嫁? 七舅爺說,嫁呀!這還用含糊嗎,四爺是我朋友,人品一頂一的好,那胡琴拉的,托、隨、領、帶,精湛至極,不會唱的都能唱成馬連良;畫也好,工筆花鳥,跟恭親王孫子溥心是至交,徐悲鴻馬上要成立北平藝專,還聘請四爺當教授呢……到時候你姐姐就是教授夫人,是太太,你們南營房的窮丫頭做夢都夢不到這一步! 舅舅再沒什麼好說的,進屋再面對劉狀元的時候他表示了對這門親事的認同,但是他覺得對那個坐在一邊一言不發,只是悶頭喝茶的男方代表應該說點兒什麼,提點兒什麼要求。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題,情急中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紀家在美容院的老大,那個梳分頭,戴領結的摩登形象此刻鮮活起來,也是有心要難為表情嚴肅的男方代表,舅舅指著王國甫說,你對那個要娶我姐姐的人說,你們既然是喝過洋墨水的,娶親那天就要穿大禮服,戴高帽子,以示鄭重! 舅舅這樣說是按照市場上拉洋片匣子裡的畫提出的,吉市口市場拉洋片的老常是個很有特色的人物,我小時候還見過他,瘦高的一個老頭,模糊不清的鬍子和嘴,弄一個大匣子,裡面全是西洋的風景,有高樓有噴泉,還有騎著馬的洋人。匣子前頭有幾個鏡頭,交了錢就可以坐在板凳上扒在鏡頭上往裡看,裡面的畫可以放得很大,連洋人的襪子花樣都看得很清楚,如同真的一般。 這也還罷了,最吸引人的是老常本人,他手腳並用,鑼鼓齊鳴,那張嘴也不閑著,「往裡邊瞧來往裡邊看,翻過這篇又是一篇……」有時候我不看那片子專聽老常唱,老常的唱遠比那些粗糙的西洋景強。現在有了電視,拉洋片的時代被甩遠了,但我總覺得這個行當失傳很可惜,那通俗詼諧的唱詞,來自社會底層,唱者荒誕誇張的扮相,未張嘴已讓人噴飯,鑼鼓響起,眉飛色舞,嬉笑怒駡,聞之觀之,聽得過癮,野得牙磣。我舅舅這樣要求王國甫是有作弄的成分在其中,他對面前的葉家「代表」和那個未露面的葉四爺沒有一點兒好印象。 王國甫未置可否。劉春霖說,那女方也是西式? 舅舅說,我們要坐花轎,要鳳冠霞帔。 劉春霖說,怕是不般配。 舅爺說,般配,般配,絕對般配,孔子77代孫孔德成不久前成親,新娘是白紗禮服,新郎就是長袍馬褂,一樣的熱鬧,一樣的和諧,眼下興這個! 我舅舅就這樣把他的姐姐給出去了,給得稀裡糊塗。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