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狀元媒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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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從日本回國後賦閑在家,他的「古典文化學科」專業只能鑽故紙堆,沒有別的用處。不久,他的師兄劉春霖在北京創辦了直隸書局和群玉山房,我父親將自己所長投入其中,又幫著王國甫辦工廠,最終在北平大學藝術學院教美術,也算是有了歸宿。和我母親的認識,就是他在北平大學的時候。至於後來父親在徐悲鴻辦的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當教授,那是抗戰勝利以後,1946年的事了。 母親說她頭次見父親是在盛夏,荷花池的荷花開得正好。父親則說是深秋,東嶽廟的金桂將要凋謝,香氣正濃。母親說不是金桂的香氣,是「永星齋」七寶缸爐的香氣,父親記錯了。甭管孰對孰錯,他們在「永星齋」餑餑鋪見的頭一面應該是沒錯的。 父親說那天他和牧齋(七舅爺)、潤琴(劉春霖)聽下午戲出來,時間還早,就到朝陽門外金台看日落。 「金台夕照」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套用的是燕昭王「置千金其上,延天下士」的典故,故稱「金台」。真正的金台在河北,在易水河邊,「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燕王送別荊柯的地點就是金台,朝陽門外的金台不過是個附會,是京城外的一個高臺罷了。就這個金台,在一片低矮灰房頂的舊北京也算是一個值得登臨的去處了,有人專門寫詩讚頌說: 「高臺百尺倚城都,斜日蒼茫弄晚晴。 千里江山回望迵,萬家樓閣入空明。」 在難見高樓的舊北京,登斯台,低徊倦顧,亦能給人以千秋靈氣之想。但父親和劉春霖們那天在臺上抒發的不是慨古之情,卻是婚娶的餘韻,他們看的戲是昆曲《鍾馗嫁妹》。 70多年前的「金台夕照」是怎樣一種景致今人已很難想像,只是今天地鐵線還有一站叫做「金台夕照」的地名,沿著滾梯鑽上地面,全是高樓,不見台,沒有「夕照」的氛圍,也談不上「千里江山」的回望……當年七舅爺能借著戲曲的餘韻,在土台上邊舞邊唱: 擺列著破傘孤燈,乘著這蹇驢兒跂蹬, 似一幅梅花春興…… 權當個冰人系赤繩,權當個月老為盟定, 權當做氤氳使巧撮合,權當做斧柯媒證…… 在我的意念中,老舅爺就是在今日車水馬龍的馬路上舞蹈。時空的疊加常常讓人感到滑稽和不可思議,但歷史就是這麼繞著圈往前走的,不知什麼時候,我們便踩在了昨天的腳印上。 七舅爺在金臺上到位的表演讓劉狀元再一次領略了八旗子弟的「精彩」,一再地誇讚,「好!好!」 父親說,不是牧齋唱得好,是《撲燈蛾》詞寫得好,「俺與他一旦契合,恁與他五百年前石上結三生」,頗有日本松尾芭蕉俳句的韻味,沒點兒文字功底是寫不出來的。 劉春霖說鍾馗也是懂情,做了鬼還沒忘記妹妹的婚事,充作冰人,替妹妹了卻終身,是個有愛有恨的漢子。父親說他回去要畫幅「鍾馗嫁妹」的工筆,那「破傘」和「孤燈」一定是要有的。幾個人正陶醉在「嫁妹」的情節中,有濃雲飄來,正遮頭頂,呼雷閃電中灑下了瓢潑大雨。雨水在土臺上砸起一片煙塵,正在舞蹈的七舅爺大叫一聲「鍾馗尋來也」,領頭朝下跑,劉春霖和父親緊隨其後,白雨中三人在朝外大街上跑成了一條線,七舅爺在前頭猛竄,父親在中間大步流星,胖胖的劉狀元遠遠地落在後頭使勁喘…… 我對父親的敘述持懷疑態度,劉春霖從日本回來後當過大總統秘書,當過直隸教育廳長,以這樣一個身份不可能在朝陽門外的雨地裡奔跑。父親說不可能的事情多著呢,他們是同學,同學之間什麼不可能的事情都會成為可能! 七舅爺輕車熟路,照直奔了「永星齋」,舅爺聰明,他知道,到別的鋪子就是避雨,到「永星齋」卻是有吃有喝的好招待。三個人水雞子一樣狼狽不堪地進了餑餑鋪的門,劉狀元埋怨七舅爺跑得太快,七舅爺說他是怕在高臺上被雷擊著,大家這輩子都沒幹甚缺德的事,划不來不是。 餑餑鋪的馮掌櫃見來了巨星級人物,很是有些受寵若驚,招呼夥計趕緊找乾淨衣裳,在後頭東屋擺了茶水點心桌,西屋自然也擺了筆墨紙硯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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