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狀元媒 | 上頁 下頁
十二


  此外,「永星齋」還給恭親王、慶親王和榮祿榮中堂府上加工餑餑,滿族人的餑餑很大作用是用來祭祀的,宮廷上供用的餑餑桌子是金龍繡套,桌子上每節碼二百塊糕點,往上摞十三層,有兩三米高,還得用水果、絹花做頂子,這些工作當然都由餑餑鋪承擔。母親說,她嫁入葉家第一年的正月,「永星齋」的掌櫃就以娘家人的身份,給我們家送了一台紅絲萬字蜜貢,蜜貢是沾了糖蘸的點心,被碼成了一人高的吉祥圖案,誰見了誰說好,給我母親掙足了面子。

  「永星齋」的具體位置,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是在吉市口附近,東嶽廟的西邊,今天的「永星齋」已無從查找,被現代樓房替代,跟滿族餑餑全沒了關係。「永星齋」最讓我思念的是一種貧民點心「七寶缸爐」,「七寶缸爐」說白了就是點心渣子重新組合烤制的無餡圓餅,火燒一樣的,但鬆軟可口,甘美異常,特別是剛出爐的熱缸爐,那香味一裡地以外都能聞到。「聞香下馬」者大有人在,我母親那位住在東四六條的遠房表舅鈕七爺就是被「七寶缸爐」的香味勾來,跟餑餑鋪的掌櫃成了朋友的。

  「永星齋」離東四六條隔了一道城門幾條胡同,「被香味勾來」的說法實屬誇張,但事實是常常「永星齋」的缸爐一出爐,七舅爺就掀門簾進了鋪子,說是「趕上了」,實則是早算計好了的。七舅爺來了,兩個缸爐一碗清茶是必要款待的,七舅爺會說會唱,不招人討厭,北京城裡哪兒有什麼新鮮事沒有他不知道的,那時候沒有電視,話匣子也不普及,報紙是少數人訂的,用現在的話說是「傳媒業相當落後」,所以鈕家七舅爺就顯得很重要,鋪子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他,時間長了他不來「永星齋」,大夥還念叨他。

  我母親管鈕七爺叫表舅,所以後來我們都隨著母親叫,叫他七舅爺。母親和七舅爺有著親戚的名分卻沒什麼實際交往,年節也不走動,只是跟舅爺的閨女大秀在交領補活的時候偶有碰面。我父親叫七舅爺「牧齋」,在父親和母親結親之前牧齋是我父親的朋友,吃喝玩樂的朋友,他們的共同愛好是京戲,是美食,都是八旗子弟,七舅爺屬正白旗,我父親屬鑲黃旗。不同的是民國後我父親有家底,有薪水,七舅爺是坐吃山空,倒驢不倒架,面子上還撐著,其實日子很悲慘,就如同算計「永星齋」的缸爐一樣,「秋風」打得自然順暢,不讓別人尷尬,自己也不尷尬。

  父親和七舅爺共同的朋友是劉春霖,劉春霖在性情上跟兩位「子弟」不同,比較務實,不說不靠譜的話,在行為上也比「子弟」們嚴謹。這大約與他直隸石寶村的生長環境和狀元及第的出身有關係,父親和七舅爺請他「東興樓」赴宴,他註定要問清楚「兩位帶錢了沒有」才進門。

  表面上都是父親在「請」,其實他一回也沒掏過錢,無論到哪兒,商家一看劉狀元來了,筆墨紙硯早在後頭偷偷備好了,吃完飯不寫幅字斷然是出不了門的,而狀元那幅字,價值不菲,值幾十頓「盛宴」。就是在今天,香港拍賣劉春霖的一副四扇屏,也拍到了220萬港幣。劉春霖的字之所以在社會上流傳甚廣,是他面子軟,不好意思拒絕求家,還沒有像現代人一樣學會說「不」。

  社會上一致認可劉春霖的字,有「大字學顏(真卿),小字學劉(春霖)」的說法,更有「楷法冠當也,後學宗之」的美譽。有傳說,慈禧在點狀元的時候就是看上了劉春霖答卷上的一筆好字,舒朗清秀,愛不釋手,欽點甲辰恩科一甲一名狀元。當了狀元的劉春霖後來給老佛爺著實寫了不少字,在故宮遊覽,時時能看到狀元的墨蹟。也有人說,劉春霖的狀元是「撿」來的,是沾了名字的光,他只是進入了前十名,頭名叫譚延闓,老佛爺馬上想到了鬧變法的譚嗣同,扔一邊了。

  排譚延闓後頭的是朱汝珍,廣東人,老佛爺反感廣東人,洪秀全、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全來自廣東,自然不能當選。臨到了劉春霖,時值當年大旱,老佛爺一看,高興了,春風化雨,普降甘霖,乃大吉之兆,御筆點朱,劉春霖就當了狀元。我後來跟父親談起過這事,那是父親將劉春霖的一幅字送給我的時候,父親說所謂「春風化雨」都是以訛傳訛,卷子的名號都是封著的,說沾了字的光尚有可能,沾了名的光不可信。在劉春霖當上狀元的第二年,清代廢除科舉考試,中國從此再無狀元,自隋代以來浩浩蕩蕩的科考大軍,在清光緒二十九年畫上了句號,中國產生的592名狀元中,劉春霖是最後一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第一人中最後人」。

  1907年劉春霖和幾名同科進士及朝廷認為有培養前途的清朝子弟,被送到日本留學,父親和劉春霖同船而往,在橫濱登陸,劉春霖進的是東京政法大學,法律學科,我父親進的是東京帝國大學,古典講習學科。他們那一船留學生,後來成為名人的有很多,著名的有漢奸王揖唐,企業家王國甫,政治家沈鈞儒……推算年齡,一群人中年齡最大的也不到三十歲,而我父親和王國甫這些沒有功名的子弟們,還只能稱做青年。

  我父親學的是文科,又喜好書畫,就在東京和劉春霖走得很近,對劉師兄的書法近乎到了癡迷程度,將師兄的各類「習作」搜羅不少。我後來有幸得到的墨寶當屬這一類,那是一副四尺聯,「櫻花和煙暖,富士帶月寒」,20世紀70年代,我有孕待產,丈夫不知從哪兒將這副對聯尋出,掛在簡陋的斗室中,說時時看著狀元的字,對未出世的孩子是一種太難得的胎教。就天天看,有時還臨摹。兒子生下來了,對什麼都有興趣就是對學習沒興趣,招貓逗狗、逃學早戀、說瞎話、不及格,哪裡有狀元的半點風度,一筆字寫得歪扭如狗爬,中學畢業了竟然背不出一首完整的唐詩!最讓人糟心的是還是個網蟲,不止一次讓我揪著耳朵從網吧裡轟轟烈烈地拽出來,壓根跟劉狀元的書法胎教沒一點兒關係。

  這是題外話了,還是回過頭來說我的父母,我兒子的姥爺姥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