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狀元媒 | 上頁 下頁
十一


  差一點兒,我就成了炸開花豆的後代,想想也挺有意思。母親結婚以後紀家十分失落,尤其是老紀,快三十了還沒結婚,媒婆給說合了幾個,他老跟我母親比,鬧得老老紀跟他發火說,盤兒現在已經姓葉啦,兒子,你死心吧!

  最失落的是我的舅舅,母親的出嫁宣告了他無節制地吃開花豆的時代已經結束,新的姐夫對南營房淡漠疏離,對他的一切幾乎從不過問,與老紀家比,關係差遠了。

  老紀的後來,我在這兒做個簡單交代,老紀最後娶了壇口打燒餅的閨女,閨女叫張金枝。張金枝沒帶來什麼陪嫁,卻帶來了好手藝,紀家索性在門口支起了吊爐,開花豆之外還賣芝麻燒餅,整得四甲整條胡同都是香噴噴的。舅舅說,他一看見打燒餅的張金枝就想起姐姐來,猛一看,張金枝和母親還真有點兒像,這大概也是老紀有意挑的。張金枝子孫娘娘一樣給老紀生了無數孩子,我跟著母親回娘家,晚上到老紀家串門,只看見梯子一樣挨肩高的一群孩子,在燈光下,圍坐成一個圈,擠擠挨挨地正給蠶豆切口。老紀見了我,兩手捧了一大捧開花豆讓我吃,我很矜持地捏了兩個,老紀說,敞開吃,管夠!

  我只是看那群孩子,都是一個模樣,個個長得像老紀。老紀的孩子們遠沒有老紀熱情,孩子們的媽張金枝對我和母親也愛搭不理的。老紀把開花豆擱在鍋臺上,張金枝說,人家是講衛生的,說著拿來一塊報紙墊在下頭,報紙比鍋臺還髒,不知張金枝的衛生標準是什麼。老紀的孩子們沖我擠眉弄眼,甚不友好,他們的臉髒兮兮的,花狸虎一樣,拖著鼻涕,趿拉著鞋。我想,我要真成了老紀的孩子難道也是其中的一個?大概不會,母親畢竟不是張金枝。

  70年代,我在陝北農村「大有作為」地掙扎的時候,老紀的孩子們則都成了有用的人物,運輸公司的司機,副食店的售貨員,煤鋪的工人,街道辦事處的幹事……那時候物質貧乏,我往陝北帶了一罐子大油,是舅舅走老紀兒子的後門弄來的。我招工以後,那個當司機的還到陝西工廠看過我,舅舅托他給我帶了一瓶北京王致和的臭豆腐。

  我們活得不如人家。

  「改革開放」以後,老紀的兒女們出息更大了,我還在為三十、五十的稿費爬格子,那些人便已經發展到了「非等閒人物」的程度。開車的自己不開了,組織了出租車公司,當起了老闆;賣芝麻醬的搞起了外貿,大批地往日本、歐洲出口花生醬;賣煤的弄起了石油鑽探,陝北那些產油的井很多是他鑽的眼兒;辦事處那位到外國當了參贊……

  活得都比我精彩!

  沒當成老紀的孩子我真應該後悔。

  鴉窩裡出鳳凰,糞堆上長靈芝,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

  打亂母親生活軌跡改變母親命運的是誰呢,就是狀元劉春霖。

  六

  以我母親的生活狀況絕和狀元搭不上邊,南營房那五方雜處的窮困地界更非狀元的涉足之處,可偏偏的,毫不搭界的人就搭上了界,用「永星齋」餑餑鋪老掌櫃的話說是「緣分」。

  「永星齋」是朝外大街坐北朝南的大點心鋪,前店後廠,雇著夥計幾十號人,還有幾家分店,生意紅火。「永星齋」最早的老掌櫃叫王芝亭,祖上在宮裡當過御醫,他本人卻沒什麼特長,就在朝陽門外開了這個餑餑鋪。之所以叫「餑餑鋪」,是因為經營的全是滿式糕點,跟南式、洋式點心不一樣。滿族人管點心叫「餑餑」,餑餑鋪又叫「達子餑餑鋪」,薩其馬、百果花糕、芙蓉奶糕、細品小餑餑、酥皮點心,都屬￿達子餑餑範疇。餑餑鋪一開張,王掌櫃就憑著祖上的關係讓當朝翰林戴思淖題寫了「永星齋」幾個大字,又請慶親王和工部尚書陳璧寫了「風味不群」和「翠凝朝露」兩塊匾,都是燙金大字。

  朝陽門是朝陽之門,陽光下,巨匾金光閃耀,這幾塊匾使「永星齋」餑餑鋪在朝外大街滾滾的塵路上,光彩奪目,鶴立雞群,上至宮廷王府,下至黎民百姓,一提「永星齋」沒有不知道的。有皇上的時候,內務府的餑餑房每年都要「永星齋」做專供,材料由內務府提供,製作時需掌案親自動手,可見其餑餑的精細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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