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狀元媒 | 上頁 下頁


  老紀的爸爸老老紀是個善良人,附近孩子們沒有誰沒吃過老老紀的開花豆的,老老紀不只愛孩子,還愛小貓小狗,看到有人扔了的貓狗一準抱回去養著,老老紀跟人不太說話,跟貓狗的話卻很多,閑了的時候總是端著一碗「高末」坐在院裡跟他的「大白」、「花臉」、「黃毛」聊天。「高末」是茶葉鋪子打掃出來的茶葉末子,喝一碗就沒色了,便宜實惠,是北京窮人的最愛。「大白」、「黃毛」們是老老紀撿來的「寵物」,有了這些「寵物」就有了看家的、拿耗子的,老老紀家沒有白吃飯不幹活的。

  老老紀的大兒子在朝外大街大美理髮館當學徒,理髮館由剃頭挑子進化為「館」,就如同現在蹬三輪的開起了「出租」,文明高雅,登上了大雅之堂。民國初年,北京只有大賓館裡才有理髮館,那是為洋人服務的,後來日本人在京城開了幾家理髮館,理髮館才漸漸為中國人接受,接受者也多是有錢有身份的人。

  紀家老大在「大美」跟著老闆學燙頭,那時候女子正興「飛機頭」,兩鬢蓬鬆如機翼,一腦袋小卷,髮型爆炸般地張揚。紀家老大聰明勤快,「大美」老闆已經將其內定為上門之婿,入贅「大美」只是遲早的問題了。為女性服務多了,老大身上就多了些女氣,說話柔聲細語,留著長指甲,小分頭上總是打著髮蠟,身上永遠是一股「雙妹」牌花露水味兒。這讓老老紀不待見,他心裡早把這個兒子踢出去了。

  老老紀的三兒子是煤鋪搖煤球的,地道苦力。在舊北京開煤鋪的多是河北定興人,煤鋪的外牆上無一例外用白底黑字寫著「塊末原煤」,說的是經營煤炭的種類。北京的煤炭大多來自京西門頭溝地區,也有大同的。塊煤也叫「硬煤」、「鋼碳」,經燒但是價格貴。煤末子賤,老百姓居家過日子多用煤末子做的煤球,做煤球的任務由煤鋪承擔。將半濕的煤末子攤平斬成小塊,放在篩子裡,擱在花盆上用手搖,搖成煤球晾乾了論斤賣。搖煤球的一般是外地來的打短工的,北京的爺們兒沒誰肯下這個死力。紀家老三其實也沒把搖煤球當個永久職業,他的理想是去當兵,搖煤球是為了學著吃苦。老老紀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反對老三去扛槍桿。老三說,咱住在南營房,祖上不是當兵的又是什麼?以前能當兵,現在怎就不行啦?

  紀家老三到底還是走了,參加了國民二十九軍軍訓團。這一走就跟我的外祖父一樣,再沒有音訊了。解放以後老紀曾經找過他兄弟,去過民政部門,問過臺灣回來的老兵,還在廣播電臺上廣播過,都沒結果。老紀說,他兄弟只要活著就忘不了南營房,就必定得找回來,南營房是他兄弟的根!這也是老紀後來不願搬離南營房的原因之一。

  母親說老紀在紀家三個兒子裡是長得最好的,長方臉,濃眉大眼,像戲臺上的呂布。呂布的戲我看過葉盛蘭的《白門樓》、《轅門射戟》,還有他兒子葉少蘭演的《小宴》,呂布穿粉袍,一腦袋粉絨球,挺性感,跟老紀比,風流倜儻有餘,潑辣麻利不足。

  我後來從舅舅嘴裡知道,當時母親跟老紀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那邊出面的是老老紀,這邊就是我舅舅了。舅舅雖還在無休無止地念初中,但是他知道他姐姐的婚事得他做主。母親比老紀大了幾歲,老老紀不在乎,老老紀欣賞母親的端莊賢惠,欣賞母親的勤儉持家,老老紀說,大幾歲沒什麼,女大三,抱金磚,只要母親從57號搬到53號,紀家、陳家就是一家人了,陳錫元就成了他的老兒子。老紀本人更沒意見,母親的漂亮在南營房是數一數二的,娶個漂亮姐姐,有人疼他,他求之不得。

  舅舅為促成這件事兩院跑,吃了人家不少開花豆,拿水舀子舀著吃,十八歲的青年,沒找著正經職業卻已經學會就著開花豆喝酒了。母親就這事始終沒鬆口,她總覺得心裡頭缺了點兒什麼……

  老老紀自然知道母親的顧慮,知道碟兒的遭遇對母親的影響,放出話說母親一過門就當家,把他們爺倆掙的錢都管起來,他們家也真該有個理財的媳婦了,他們家那些沾了油花的錢不是塞襪筒裡就是壓炕席底下,讓耗子拉去都不知道。

  紀家沒有婆婆壓著,這點合乎母親的標準。

  可最終,事兒沒成,誰也說不清為什麼。

  母親嫁給了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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