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狀元媒 | 上頁 下頁


  南營房近百個院落基本是一個模樣,要是你忘了門牌號走錯了門,且得找呢,找大半天也未必能找到自己的家門,就是找到了,站在院裡你也會奇怪,這是我們家嗎?

  舅舅家有股不好聞的餿臭之氣,氣息的來源是炕桌上的糨子盆,糨子盆是舅母做補活的重要工具之一。「補花」是朝陽門外婦女們的手工專項,也是家庭的主要生活來源。女人們到領活處領來彩布,按照貼在布上的紙樣剪了,抹上糨糊,用砸扁了頭的撥針將毛邊窩進去,再將一個個花瓣組成花朵,將葉子和葉梗連接起來,然後交回去,自有另一批人把花朵和葉子組合在布料上,縫紉成床單、桌布各樣布藝品。舅母一天可以撥幾張彩布,但跟母親比,還是不行,母親在未嫁之前就是靠這個養活著她的娘和兄弟的。舅母說我母親是快手,一天能撥六個大子兒,六個大子兒大概相當於今天的六毛錢,那時候一個大子兒能買一斤棒子麵。但是我跟母親回她的娘家,卻從沒見母親拿起過撥針,也從沒見她靠近過那些枝葉,其實那時的母親已經很清楚,很認可自己的身份了,她是學者的太太,得隨時保持著「太太」的清醒和做派,人哪,一旦攀上去下就下不來了。

  鈕祜祿外祖母自小長在南營房,一雙大腳,一口京片子,所以母親也如南營房的丫頭們一樣,有著旗人姑奶奶的性情,麻利潑辣,敢做敢當。母親跟他的兄弟陳錫元是同母異父的姐弟,他們的兩個父親都姓陳,都是山東人。我的第一個外祖父是山東文登人,光緒年間來到北京,大概是沒什麼根底,來了沒兩年,就入贅在南營房我的外祖母家。後來做買賣有了點兒錢,在東安市場弄了間門面,專賣核桃、大棗、柿餅之類的乾貨,也賣北京的果脯蜜餞,這些東西擱得住,不怕壞,很少賠錢。

  那時候的東安市場不像現在,都是高樓大廈,高級得幾乎賣不出什麼東西。光緒時代的東安市場是一片地攤,地攤的範圍東到現在的美術學院,南至同陞和鞋店,北到金魚胡同,西臨王府井大街,經營方式像現在的無序早市,亂哄哄地擠塞成一片。小攤上賣什麼的都有,梳子、篦子、綁腿帶,辮穗、旱煙、假首飾……想要什麼就能在這兒找到什麼。

  東華門是清朝文武百官每天上朝的必經之路,官員們見天兒要費力穿越自由市場,既有礙觀瞻,又不方便,後經住在金魚胡同的尚書那桐上奏皇帝,光緒二十九年才劃出了東安市場的範疇。有了市場就算有了組織,我那位文登的外祖父因為正直幹練,被推舉為東安市場商會的會長。現在一提「商會會長」一準是個腰纏萬貫的老闆,是個和政界密不可分的偉大人物,可那時的會長,照舊是每天從王府井走到朝陽門,回家吃窩頭啃鹹菜的普通買賣人。

  那年,我的母親七歲,七歲的母親在她生日那天命運發生了變化。

  跟袁世凱有關,袁世凱當了「中華民國」大總統,為了不南下,不離開他的北方老根據地,指使部下曹錕在城裡發動了兵變,2月29號在北京鬧騰起來。曹錕駐帥府園的炮兵和駐祿米倉的步兵,跑步直奔王府井,在東安市場挨戶搶劫。搶完之後兵們又從市場西門順義齋煤油鋪提出兩大桶煤油,潑在東安電影院的木牆上,放起了大火。大火將東安市場燃成一片火海,沒有一家商販得以逃脫。據說,大火過後,狼藉一片,整個市場找不出一件整裝東西。

  火燒起來的時候,外祖父並沒在現場,那天他正在家和女兒一塊兒吃打鹵麵,吃面的還有店裡的夥計劉德貴,劉德貴從京莊雜貨攤上給母親買了副銀手鐲,還沒給母親套上,就聽到了東安市場著火的消息,兩個人撒腿就往火場跑,誰也沒想到,這一跑,竟然跑得沒了蹤影。

  外祖父自離開家再也沒有回來,還有他的夥計劉德貴,外祖父他們就這樣消失了。母親知道她的父親姓陳,山東文登人。前幾年,我查找過東安市場的史料,查到了那場人為的大火,卻查不到山東籍的陳姓會長。我也曾托山東的文學朋友到文登縣探尋,亦無下文。

  外祖父的下落至今是個謎。

  外祖母帶著母親再嫁,再嫁的還是山東人,依舊姓陳,繼外祖父是個教私塾的先生,胖,愛喝酒,對母親不好,母親很討厭他。再婚後的外祖母一直沒有生養,直到過了好幾年,母親的異父兄弟陳錫元才出生。我和母親到東嶽廟燒香,母親不止一次地指著送子娘娘案前抬香爐的童兒對我說,你看他像不像你舅舅?

  送子娘娘跟前那個童兒傻呵呵的,齜著牙,不知是哭還是笑。光光的禿腦袋上梳兩個髽鬏,除了富態,別的跟我舅舅沾不上邊。母親說,外祖母在娘娘跟前燒香求子,香灰正掉在童兒的光腦袋上,老太太心一動,忙用手胡擼著童兒的腦袋說,小子,燙了你吧?

  誰想,竟然把這個童兒給招來了,轉過年,外祖母就給母親產下一個弟弟,誰都知道,她這個兄弟是送子娘娘案前端香爐的童兒。

  三

  母親長得美,這是老天爺的賜予。我沒見過那位失蹤了的山東外祖父,或許母親的長相隨他也未可知。我常常驚奇,小家出身的母親,何以能有如此精緻的相貌?母親一生所生三個女兒,其中兩個都像她,只有我和父親接近,這讓我覺得遺憾,倘若我有母親的相貌,父親的才華,那將何等了得!姐姐們說,天下的精彩哪能都給了你,老天爺右手給你一塊金子,左手就會剜去你一塊肉!

  母親的美麗是美在她的頭髮上,她那一頭濃濃的頭髮,讓當今任何一個秀髮模特廣告都無法與之相比。母親告訴我,她做姑娘的時候梳一條長辮子,辮根紮著紅頭繩,辮子粗得一把攥不過來,一直垂到腳後跟。因辮子粗而長,礙事,母親不得不把辮子一圈一圈盤在頭上,如同頂了個大盤子。這種髮式讓母親在南營房有了個小名,叫「盤兒」。

  南營房的街坊們都知道盤兒,都喜歡盤兒,她是那兒大眾的閨女。母親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梳著髮髻的,別人,比如劉媽的髮髻裡面都藏著假髮,母親卻沒有,她用的全是自己的真頭髮。母親的髮髻上不戴首飾,夏天是兩枝院裡的白玉簪棒,春天是一簇紫丁香,兩朵紅石榴,只有正月過年的時候母親才戴花,是一朵精緻的紅絨花。紅絨花是老北京的特產,以東安市場出售的最為地道,一根栽著紅絨的鐵絲,盤成了各式花樣,精緻、喜慶、溫馨、親切,可惜,北京的紅絨花現在已成絕品,六十年代以後再沒見過。母親死後,我為她梳理頭髮,彼時她已改變了髮式,變做了半邊有發,半邊光禿的陰陽頭。梳理有發的半邊,我發現母親雖然有了一把年紀,那烏黑濃密的頭髮,竟無一根雜色,在燈下閃爍著光澤,至死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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