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狀元媒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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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老紀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過去,老紀穿著光板軍棉襖,身上滿是油漬和飯湯,酒糟鼻,老年斑,一雙爛眼圈,一肩頭皮屑,屬典型的糟老頭子系列。老紀並沒接那酒杯,卻抓過我的手,用那皴裂的糙得像銼一樣的掌心小心地摩挲著,一股強烈的油膩味兒直沖我的鼻孔。老紀說我的手像母親,修長細膩,綿軟無骨,於是,爛紅的眼圈變得更加紅潤,如同沾了露水的桃花,閃爍在下午的陽光中。我有些彆扭,按說老紀是長輩了,長輩的老紀這樣做是對晚輩的親切和疼愛,別說摸手,就是摸臉我也說不出什麼,可這會兒卻總覺得膩歪。 哪兒跟哪兒啊這是。 老紀說,劉狀元的媒做得好,我早就說過,盤兒命中註定要遇著貴人,人家該著走出去,活在南營房,生生兒就把她漚壞了。她走的時候,我往轎子裡塞了五斤炸開花豆,擱在她腳旁邊,給她壓轎。 舅舅說,人家正兒八經壓轎是用銀子的,哪兒有壓開花豆的。 老紀說,我不是沒銀子嘛。再說了,壓轎的銀子也不該我出哇,那是你的事兒,我算老幾! 兩個老頭開始抬杠,老紀說狀元劉春霖來南營房放定,連警察都出動了,害得劉狀元是隨著彩禮挑子一步一步走進胡同的,汽車根本開不進來,滿街的人都是看狀元的。舅舅讓老紀再不要提什麼「狀元」,說沒有「狀元」就沒有他「文革」兩年的牛棚和九次半的批鬥會,單位人都說他沒心眼,其實一回回的批鬥他都在小本上記著呢,誰也跑不了,有他算帳的時候。 我知道,舅舅那個「變天賬」總共寫了沒有三頁,還是他二年級孫子代筆的,其實大部分是交代,交代他在警察署當巡警的事。內中沒有別人,寫的全是他自己。「清理階級隊伍」一結束,本子就被他的兒子燒了,兒子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爸爸當過舊社會的警察。老紀說,劉狀元不介紹你去當警察,盤兒也嫁不出去,生生地把盤兒拖在家裡當老姑娘,還是人家狀元看得准,不把你推出去就沒你姐姐的前途,狀元的這步棋走得高妙,非常人能比,大凡狀元都是被魁星點過的,魁星點鬥,狀元是天上的星宿,不是一般凡人。 舅舅和老紀談論劉狀元,卻絕口不談我的父親。其實父親的名聲不比狀元小,父親是皇上的親戚,有著「鎮國將軍」從一品的頭銜,論和舅舅的關係,應該比狀元更近,狀元不過是個媒人,而我父親則確確鑿鑿是南營房的女婿。劉狀元在日本將投降的時候去世了,我的父親卻是活到了解放以後,還當了政協委員。舅舅和父親的關係十分微妙,每回去舅舅家,我進門後舅舅都要往外看,看我後頭是不是還跟著父親,可每回都很失望。舅舅在我跟前肆無忌憚地說著父親的壞話,他說父親勢利刻薄、狡詐不仁,是個小人,這樣的人物是不得好死的。然而我卻沒聽到過父親說舅舅的壞話,自然也沒談論過南營房的街坊們。看得起也罷,看不起也罷,自母親過門以後,父親從未到過母親的娘家,這倒是事實。 父母親的婚姻談不上門當戶對,窮門小戶的母親,嫁入天皇貴胄之家,本身就是一個不和諧,更何況還是續弦,父親前邊的妻子已經有著一幫兒女了,這讓母親一生都很彆扭。滿腹經綸的父親與目不識丁的母親在文化上反差極大,完全是失衡的,以這樣的差距作為婚姻的基礎,對母親來說,應該是一齣悲苦戲的悠悠慢板,甭管說媒的是什麼狀元,甭管出嫁的場面是多麼的風光,日子還得自個兒過,歲月還得慢慢兒磨。清朝有律例,「良人奴婢相為婚姻,各離異改正,良自為良,賤自為賤」。雖然已經到了民國,但「柴門對柴門,木門對木門」在國人的婚姻締結中仍舊是定式。 劉狀元做的媒當是一個特例。 我成年以後問過母親,問她對自己婚姻的感受。 母親說,好。 我說,真的很好? 母親說,真的很好。有什麼不好嗎? 我不能再問下去,再問下去將是一場糊塗的對話。母親為她衣食無憂的日子而滿足,為丈夫的溫和儒雅而陶醉,南營房的女兒思想簡單,沒有那麼多惆悵和矯情,沒有那「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的自作多情,我的顧慮,都是文人心態。古人說得對,「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世間真的沒那麼多麻煩。母親不在乎文化,母親在乎日子。 母親就是母親,南營房就是南營房。 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跟父親談到他繁雜的多重的婚姻,如若有,我相信那一定是兩個文化人的交流。從父母完滿的婚姻結局,我體會了「恩愛」的含義,「恩」在先,是責任和義務,「愛」在後,是基礎和鋪墊。或許如母親所說,真的很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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