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祖墳 | 上頁 下頁


  我為舜銓對身外之物的灑脫而敬重而釋然,以他一生之經歷,所得與所失,豈可用八百年的罐子所能了斷。我想起骨灰存放老山骨灰堂的事,便有意把話往身後之事引。我問舜銓還記不記得看墳的老劉,他說怎會不記得,要活著今年該有一百零七歲,怕是早已作古了。「四清」時他的孫子劉建民來過,為那五畝地劃分成分的問題他給劉建民寫過一個證明,說五畝地系我家墳地,劉家租種,按時交租,屬租佃性質。「文革」時劉建民又來,是來算剝削賬,帶了一車農民造反隊戰友,一通摔砸掠搶之後,打斷了舜銓兩根肋骨。舜銓認為,他以一紙證明,兩根肋骨,給劉建民撐足了面子,總算沒負劉家百餘年看墳辛苦。可是劉家孫子以後再沒來看過他,這使他很難過。舜銓說,太陽宮的墳地雖形、勢俱佳,終歸離城太近,祖宗不得安寧,況且風水氣脈不是長久不變的,天道盛衰,也非人力能定。後來所葬的黃花山,地廣人稀,遠離鬧市,背靠蜿蜒奔湧的瑞昌山脈,腳抵美麗富饒的淋河平原,雄渾壯麗,坦蕩開闊,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天地間陰陽造化俱有本源,積得一分陰德才得一分享用。他在「文革」中能大難不死,我在西人河灘能轉危為安,皆倚祖宗蔭庇、與祖墳所選穴位也大有關連。他說自「文革」後再未去祖墳祭奠過,但祖墳的情景卻時刻縈繞在心,群山雄峻,曠野淒迷,老樹無言,草衰陽西……金鳧幾經秋葉黃,暮鳥夕陽摧晚風……我明白,舜銓印象中的祖墳景致實則是宋朝無名氏名畫《秋山遊眺圖》的一部,這個對藝術追求了一輩子的畫家,至今仍沒有走出中國國畫的意境,沒有掙脫出傳統藝術觀念的束縛,對祖墳的虔誠與對中國文化之美的感動作為情感體驗和藝術造詣而互為混淆,達到了迷狂的程度。果然,舜銓最終提出死後回到父母身邊的願望,並希望我和他的女兒青青共同操辦完成。他說,青青還年輕,正在上學,然而作為這個家中的唯一傳人,黃花山她不可不去……舜銓在說這些話時不像說他自己,而像在談論別人,語調緩緩,平靜坦然。他像窗外一枚即將辭枝的黃葉,離別之際向同伴們輕輕道別,在沉默的睇視中得到深切的理解,然後輕輕地飄落下去,心滿意足地化作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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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醫院聯繫舜銓入院事宜,因考慮是自費,院方給予很大通融,就這亦需先預交押金八千元。醫院的人說。這種病到現在程度,本不應收,在護理方面力量牽扯太大,現在護士又奇缺,考慮病人是個德高望重的畫家,家屬又確有困難,收便也就收了,但錢是需要大量準備的,八千元只是底金,另外還需三日結帳一次,按治療護理情況交款。我一一點頭答應,咬著牙說,錢我們不在乎。

  出了醫院門我就給西北的丈夫打電話,讓他速籌三萬元,兩日內電匯北京。他說三萬元豈是兩天能湊齊的,就是借他也要跑幾家。我說兩日期限已夠寬鬆,七兄的病可是以時計算啊,他仍表示困難,說是單位賣房,才交過房款,熟識的幾位朋友囊中都頗拮据。我在電話裡發了脾氣,罵他是冷血動物,不諳手足之情。他說你這是怎麼了,幹嘛這樣,我又沒招你。我開始哭,將壓在心頭的抑鬱一併釋放,丈夫遲遲疑疑地問,你哥哥是不是已經死啦……負責公用電話的小姐不耐煩地說,有話快說,要哭坐到那邊椅子上哭去,後邊的人還等著使電話哪!我料定小姐與我丈夫一樣,都屬獨生子女範疇,他們沒有兄弟姐妹,自然體會不到相濡以沫的手足相離是多麼的慘情,它比與父母相離更讓人難以接受,失去父母是大悲大痛,兄弟相離則是滲入心骨的鈍痛,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淒酸楚,更是兔死狐悲的怯怯惶恐。

  回家的時候順便去東風市場北門豐盛公買乳酪,這是舜銓平日愛吃的。兒時,父親常帶著他和我來這兒喝酪,吃奶油炸糕。那時的豐盛公是個院落,綠門臉,不是現在這般模樣。父親去世後就是舜銓帶著我來,一人一碗酷,一人四塊炸糕,完了還要添一碗八寶蓮子粥,直吃得彎不下腰,才拉著我的手順金魚胡同慢慢溜回去,逢在我嘴上沾有糖渣、粥跡,他便會蹲下來用手帕細心地替我擦淨,然後拉起手再走,那情景不似兄妹倒似父女,如今,昔日冷靜的金魚胡同已變作賓館商店林立的大街。來到豐盛公時布簾已經掛起,小吃部關了門掛起了拆遷的版子。我忽然覺得極累,靠在小吃部的牆上,呆愣愣地看著進出市場的男男女女。有步履匆匆的,有悠哉遊哉的。有空手的,有攜物的,好像大家都很有錢,都活得愜意而自在,唯有我,像被美好生活甩出來的倒黴蛋兒。

  回到家裡已經亭燈,舜銓的屋裡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我以為是文物部門來的人,朝他點了點頭。孰料那人張口叫了我一聲「大表姐」,一下把我推入雲裡霧中,半天回不過神兒來。稱我為表姐者南方口音,面孔白皙,身材微胖,穿戴極普通,眼鏡後面是一雙俊美有神的眼睛,稱呼我的時候那雙眼便親切坦誠地望著我,沒有驕矜與張狂,也沒有卑瑣與不安。我告訴來人,我不是什麼大表姐,若真該做誰的表姐也排不到「大」的份兒上,我的上面還有幾個姐姐,當然都已不在人世。對方很誠懇地說,因為從未有過往來,許多事他搞不清楚,這次來北京,就是想把一些該弄清楚的事弄清楚的,冒昧上門,實在是失禮之至,原本他是想寫封信來,但三言兩語又說不明白。所以就自作主張地來了。

  我這時才看見舜銓的炕頭放了束淡粉的菖蒲花,系著緞帶裹著塑料紙。能選鮮花作初見面禮物者,當不是俗人。舜銓正在看一本《美文》94年第10期雜誌,那上面有我寫的一篇散文「太太與姨太太」。來人指著雜誌說,他是讀了我這篇文章才費盡周折找來的,我問為什麼要找我,是不是文中對誰有所衝撞,但我寫的全是家事,與外人無干。來人說他姓李,叫李成志,小名福根,祖籍蘇州,後移居吳江,又轉張家港,現在在南方辦著一個公司,從我的文章上來看,他應該是我們的親戚。我說我們這個家族幾輩人都在北方生長,若論婚嫁也都是長江以北,與江南素無指染,怎會有親戚在南面,我也從來不曾做過誰的表姐。福根說,我料想表姐不明白其中原委,所以才把這本雜誌帶來,您的文章上是這麼說的:「母親說姨祖母在家作女孩兒的時候小名叫『隨風』,我總覺得這名字太怪,姨祖母是南方人,南方人『風』『鳳』不分,傳訛在所難免,及至不及前讀到清人小品『珠玉隨風,書香滿紙』二句才猛有所悟,能以『隨風』二字為女命名,必是書香門第而非草舍人家,既是如此人家為何又使女兒落入娼家?這個謎至今難解,怕也永遠解不開了。」今天我來,便是為表姐解謎而來,「李隨風」乃我姑祖母,曾祖生有四女一子,長女珠玉,次女隨風,三女書香,四女滿紙,祖父名惠章。曾祖乃蘇州一落魄文人,屢試不第,一直坐館鄉間,光緒二十八年凍餓而死,曾祖母亦追隨而去,四位姑祖母由親戚作主,早早嫁人,二姑祖母嫁與蘇州利昌祥綢緞店掌櫃朱可卿作偏房,朱可卿鴉片煙癮頗大,姑祖母過門未及二年,朱家破敗跡象便漸露漸顯,加之大夫人的不能相容,在朱可卿去外地採辦貨物之時姑祖母被賣與人販,帶往北方。因此您文中提及的姨祖母隨風是我的姑祖母隨風斷然不會錯的。我認為這個推斷未免虛妄荒唐,近百年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況且姨祖母有意割斷一切聯繫,未留下任何身份證據,怎好輕易妄斷誰誰就是其後人?退一步說,真就是其後人又便如何,一個妓女出身的小妾,究竟能給後人添多少光彩呢?我真被眼前這位南方人搞糊塗了。憑著一冊雜誌,幾段文字便千里萬里來冒認祖先,神經怕不是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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