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祖墳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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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銓一直在看雜誌,讀得很仔細,他對姨祖母的瞭解不會比我多,作為女眷,我雖年小也因母親與姨祖母有過接觸,而舜銓與她連見面的次數也是極其有限的。來人見我們尚存疑慮不太熱情,就取出身份證讓驗,又取出南方某名牌大學畢業證書讓看,隨即掏出的還有工作證,工會會員證,機動車駕駛證等,都攤在桌子上以示誠意。他說他理解我們的心情,他這樣突然出現在家裡自稱親戚,擱誰也不能一下接受,但他實在壓抑不住認親的強烈欲望,他太迫切需要知道姑祖母的一切了。前幾年有「尋根」一說,他現在既已知道「根」了,就該來找,如若他的祖父在世,得此消息,也會像他今日一樣,不顧一切地來尋找姐姐,以圖一聚。 麗英已做好了飯,讓青青來喚,來人也沒有走的意思,只好相邀共同進餐。他與我一同來到花廳,兩位舅爺已坐在飯桌前等了。飯是簡單的熱湯麵和外面小鋪買來的燒餅,用來待客實在拿不出手,好在來人不在乎飯食的簡陋,很隨和地端起飯碗跟舅爺們搭訕著,舅爺們管他叫老李,他說都是一家人,只叫他小名福根就挺好。福根說,今天來得倉促,也未給青青帶什麼禮物,當表舅的太不像話,說著從兜裡摸出信封交給青青,讓她去「買糧」。麗英以極快的速度瞥了一眼信封,從薄厚大小判斷出裡面是一張百元的票子。青青也摸出信封的質量,嘴上說著謝,將那信封隨手折了裝進衣服口袋。福根說,不是表姐一篇文章南北兩個家族實難相聚,應該好好慶賀一番。麗英說,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就打鹵麵,用大蝦仁打鹵,招待福根。福根說,團聚講的是氣氛,與其讓表嫂忙碌不如出去吃,不知附近有什麼好飯館。麗英思忖著來者的財力,真點出好館子來對方無力支付豈不尷尬。倒是二舅爺來得快,他說東邊豁口,「全聚德」烤鴨店就挺好,他那邊是「全聚德」,咱這邊也是「全聚得」。大家都說不錯,就訂在明天中午去「全聚德」吃烤鴨。麗英嗔怪福根怎的不早來走動走動,福根說這要問表姐了,他早寫那篇文章我早就來了,還能等到今天。不過,今天來了,也不算晚,能見到姑祖母生活過的地方,見到伴隨姑父祖母走完人生道路的親人也是冥冥中的一種緣分。舅爺們說那是,又問這次進京在何處下榻,可要家中安排住宿。福根說公司在北京有辦事處,他來之前已預訂了房間,離此不遠,很方便。福根與舅爺們變得很暢快,一頓飯吃完,除我之外,一家人已福根福根叫得很順口了。 我覺著無話可談,便要回到舜銓那邊去,福根說時間不早,也該走了,再三約好明日午飯時間,才在眾人簇擁下走出大門。 回到小屋,我把菖蒲花插到綠菊鐵足罐裡,擱到窗臺上,說這個姓李的真怪,來認咱們這門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還要明天請吃飯,該不是吃錯了藥?舜銓說這件事他還想不太清楚,現在社會變化太大,不是十幾年前了,夠得著夠不著的親戚都躲得遠遠兒的。從道理上看是沒有胡認親的,特別沒有胡認祖先為妓為妾的。舜銓又囑我對待李先生勿弄傲慢輕侮之色,一切順其自然,這個家至今已一天所有,再無任何值錢之物可著人算計,李先生真有所圖,怕是什麼也撈不到了。我說我總覺得這事巧得不合邏輯,我偶讀清末文人筆記,記其中珠玉書香兩句,南邊就真冒出隨風滿紙四位姑娘,倘我再將後兩句續完,怕要鬧出一個班了。舜銓說,看來人作派舉止也是個文化人,是知書達禮之輩,非市井無賴,即使人家認親認錯,在言語上也不能慢待譏諷,大賢何所不容,不賢何其拒人,況且這個家對姨祖母不起,禁鎖多年,爛棺薄葬,其後人若真認真起來,我等也無語相對。我說您真信他是姨祖母的什麼後人?舜銓一笑,說親朋之間,居心宜直,用情宜厚,後人與非後人,親戚與非親戚都無關緊要,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不妨糊塗一些,不必那般小家子氣。 後來又說到舜銓的病,我說眼見秋聲已盡,寒氣逼來,小屋簡陋破敗,難抵嚴冬,不如住進醫院,待來年春暖花開,再出院遷入新居。舜銓說躺在南炕,觀遍梧桐落葉,聽盡園中秋雨,是人間難尋的佳境,這種福分不是誰都能享,誰都會享的,雖家道不富淡飯粗茶,疾病纏身,然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心境順恰適,盡其在我,隨遇而安,樂亦在其中,房屋雖破,乃先祖遺之,君子君之,何陋之有? 看著迂得可以的舜銓,我好氣又好笑,心想,只要西北的錢一到,立即把他請進醫院,不去也得去,「粗衣淡飯好些茶,這些福」你「老夫」儘管享了,然「齊家治國平天下,此等事」還需「兒曹任之」,由不得你也。 大街門響,那是舅爺們的離去。 麗英端來熱水,給舜銓擦臉洗臉,又端來熱粥,坐在炕沿一勺勺喂進,照料之精心,我自愧不如,畢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青青趿著一雙濕鞋由花廳奔過來,一進門就撲上炕去,將一雙濕腳塞進她父親的被窩,被她母親狠狠罵了幾句。 我踱出門來,站在簷下悵望灰暗沉寂的天空,滿園落葉瑟瑟風,人生秋涼無數,此度秋涼怎卻這般難熬難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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