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祖墳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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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吃飯之前,舜銓的妻弟們提出了舜銓死後骨灰的存放問題。兩位舅爺爺鄭重其事,我卻心不在焉。我對麗英說昨晚園中有人夜哭,麗英說那是「藍夢卡拉OK」的音響,那家歌舞廳隔音設備極差,夜靜之時,鬼哭狼嚎,什麼語聲都可以聽到,附近居民已告到工商管理部門多時,仍不見採取措施,好在大家都要搬遷,犯不著跟他們叫真兒,由他嚎去。

  舅爺們又跟我說骨灰的事,他們說舜銓死後骨灰存放老山骨灰堂還是撒向江河湖海,這事當由我決定。我說骨灰撒向祖國大地固然很合潮流,子孫後代們也省了許多麻煩,但除非本人立下遺囑性文字才好這麼做,只是舜銓病成這副模樣,怎好冒然跟他談什麼骨灰安置問題,這樣做未免於情理相悖。舅爺們說要是這樣那就不說,萬一舜銓來不及交代那就存了,暫放三年再說。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著坐在一邊的麗英與青青,感到舜銓的離去對她們是早了,這也是這對年齡相差過大的夫妻無可挽回的一步。

  拆去隔扇的房屋連成一片,顯得衰舊空曠,一座即將被拆的舊屋,正如一個趨向死亡的老人,使人覺得它已名存實亡,昔日那無處不在的靈氣,那給人以依賴的坦實,早已消失殆盡,蕩然無存。我說還是把七哥送醫院去吧,麗英無言,大舅爺說,已是不治之症,現在也沒有安樂死,將來青青母女還要過日子……我明白了大舅爺話中再清楚不過的意思,這使我盤在心頭許久的辛酸熱熱地升起來,淚水充盈了鼻腔,我屏住氣息,將那苦澀之水咽了下去。想舜銓一生,辛勤作畫,與世無爭,也曾有過藝術的輝煌,也曾有過人生的佳境,如今誰識京華倦客,回首悲涼,都成夢幻,歎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舅爺見我無言,無指桌上當年我由祖墳抱回的綠釉罐說,姑老爺骨灰,將來可否置此。我一驚,沒想到連骨灰盒的開銷也算計到了,思考如此周到精細非頭腦冷靜之人而不可為,看來家內並非人人都悲傷到昏天黑地的份兒上。骨灰盒的價格想來不過百元之事,我與舜銓窮是窮,終還沒落魄到買不起骨灰盒的地步。我說不可,此罐由祖父棺前掘出,內裝殘羹剩飯,黴爛不堪,後雖返家,又被充作漚花肥泡馬掌之物,污穢難聞,舜銓清爽潔白一生,終了怎會委屈此物之中。青青說古色古香的,菊花一樣的造型,挺可愛的呢,我用洗碗液浸泡了好幾天,不髒。父親前幾天跟我說好幾回,讓我把這個罐子擦洗出來,說最近可能有用,我想恐怕也有這個意思。我說,你父親若真有這想法,自然會明確提出,若未言明,骨灰盒所用之資連同火化費用和住院費用全由我承擔。大舅爺立即跟上說,有了姑爸爸這句話我們心裡多少有了底,都說姑爸爸一次的稿費抵得上阿英數月的工資,姑爸爸與姑老爺手足情深,這種至愛親情我們當好好學習呢。當然,一切也不能全依賴姑爸爸,眾親戚也會齊心協力的。我明白自己是鑽入了另一個家族的圈套了,我將在舜銓這件事上被大大地敲上一筆,這實在是始料不及的。我們這個家庭在歷史上出過不少工於心計,察見淵魚的人物,到我這輩,卻怎變得如此木訥呆傻,不諳世事,小家小戶出身的麗英姐弟,自有著小家小戶兄弟姐妹間的提攜與關照,有著小家小戶的精明與狡黠,這一點無論我與舜銓,都不是對手。就是從這個家門走出的,在政治上能翻雲覆雨,左右大清帝國命運的人物與舅爺們相對,怕也多會敗下陣來。我開始懷疑舜銓所留大批藏畫的真實下落……

  為了證實舜銓是否有將自己裝入綠罐的意向,我決定將罐子抱到小屋去,擺在他的窗臺上,讓他日日可見,不會沒有說法。我抱起罐子踏著積水,穿過荒涼冷落的小屋,懷中的綠罐在細雨中似乎發出一聲淒異的歎息。

  舜銓正在炕上坐著,見我手上的罐子,高興地說,噢,你把它拿來了。說著接過去,細細地抹拭。我想說骨灰的事,卻終張不開口。舜銓說,這個罐啊,從你拿回來那天,我就知道它不是尋常東西,故意冷落著它,為的是讓它悄沒聲兒地,完好地保存下來,八百多年的歲月,如今該派用場了。我問他可派什麼用場,他笑而不答。我說那就賣了它,八百年的東西能值不少錢。他說以錢而計便玷污了國寶,怎能俗到如此地步。此綠菊鐵足鳳罐產于宋建炎二年官窯,因泥胎配製特殊,罐底露胎部分呈赤鐵色,質硬似鋼,擊之發金屬音,其色與綠菊色相近,來自天然,與哥窯的豆綠和清代雍正禦廠仿燒的豆青又不同,綠中暗含水氣,流光溢彩,變化無窮,極為罕見,是宋瓷綠水釉中僅存精品。一窯百件,成者有二,一大一小,大曰龍罐,小曰鳳罐,官窯所制,大都專為皇室,物以稀為貴。僅此兩件作為傳世,再不燒制。建炎三年,金兵南侵,高宗倉惶逃到杭州,揚州所遺甚多,綠菊鐵足龍鳳罐在所難免,由此落金人之手,流入北國。後因長期輾轉,下落不明,瓷史雖有記載,終未見龍鳳罐實物,作為研究南宋官窯的重要實物資料短缺,實為遺憾。不想啟祖父之墳,使鳳罐重見天日,這實為中國陶瓷界一大幸事。可惜,以後運動連接不斷,瓷罐雖在,總無機會獻出。今我來日無多,想必大限之日便是鳳罐曝光之時。他說已給有關文物部門寫了信,希望不日派人來家取罐。舜銓說1930年中國有個叫朱鴻達的人曾依據宋《咸淳臨安志》所指官窯地址搜集瓷片編印成書,於1937年出版了《修內司官窯圖解》一書,所集眾多瓷片中,獨缺鐵胎綠菊釉,今所獻綠菊鐵足鳳罐,當補此空白。我問鳳罐何以會到祖父之手,舜銓說他也說不清楚,祖父一死,再無人識貨,倉促間抄來作棺前祭物,也算是跟陶瓷界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祖父歿于辛亥革命前夕,那時整個大清王朝一片慌亂。袁世凱放出風來,要將諸皇親驅進皇宮,關押在北五所的空房裡,繼絕一切聯繫,不共和便不放人。這樣一來,各王公近支紛紛逃避,醇王縮在府中再不上朝,肅王避往日本人占的旅順,恭王去了德國人占的青島,莊王住進了天津租界,大部分與清廷有瓜葛的人也躲進了東交民巷……有人勸祖母趕緊攜家人擇地躲避,祖母說貝勒爺際在彌留,要死便死在自己家中,誰見有抬著病人逃難的,老死外面,即便葬於祖墳也尋不回自己家門,何苦?再說,今日之勢躲避豈能奏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依著咱們的心當然盼著鐵打江山一輩輩傳下去了,可目前要錢沒錢,要兵沒兵,連王爺都跑了,只一個小皇上在撐著,讓那孤兒寡母又向誰要主意去?只要京畿不起後禍,太后皇上不受傷害,大清江山善始善終,共和就共和吧。1912年2月13日,皇帝的退位詔書在北京各大家報紙全文發表,老百姓歡天喜地地拱手相告:「改朝換代了,是共和的天下了!」在皇帝「必為列聖在天之靈暨皇族、宗支、王、公、親貴等所共諒也」的哀告中祖父逝去。北京東城家中,留守者僅祖母和稀裡糊塗的長子,江山已無,家亦難保,在一片忙亂中祖父的喪事辦得十分草率,鳳罐劃名其妙葬入太陽宮墓地自然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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