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祖墳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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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家中,我唯一見過的祖輩就是姨祖母了,聽說這位姨祖母有著驚人的美麗容貌。父親從日本放假回來時帶過一架德國照相機,給家中每個人都照了相,唯獨「忘」了姨祖母,致使這個家包括祖母的巴兒狗在內,每人都有照片留下,姨祖母卻一張也沒有。只是全家為祖母出殯,在靈前照的一張全體相中,我才在後排的角落裡尋到了這位江南婦人。彼時姨祖母雖已人過中年,又是縞衣素裳,卻依然風姿綽約,引人注目。親族中女眷甚多,俊美者亦不在少數,但北地胭脂終歸不勝南朝金粉,與姨祖母相比都嫌粗糙,缺少的韶秀清麗之氣。姨祖母被祖父由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買回來時二十有六,而祖父已是鬚髮皤然、步履蹣跚的老翁了。美麗的姨祖母被祖父用一乘青布小轎由妓院抬來,以漢人的裝束在家中出現時,竟令全家上下幾十口人都驚呆了。下人們說,祖母的巴兒狗見到姨祖母非但不咬,反而從祖母腿上跳下來直立在姨祖母對面向她拜,可見狗也喜歡漂亮的人兒,姨祖母給祖母磕頭,祖母冷著臉問她叫什麼,姨祖母說隨奶奶怎麼叫都行。祖母一拍桌子站起來,說貓兒狗兒還有名呢,恁大活人怎會無名,分明是頂撞,八大胡同的婊子想成精不成!姨祖母一言不發,只低頭垂淚,初進門便領教了太太的淫威,以後日子可想而知。有人說姨祖母不懂規矩,不直接回話兒明擺著等著挨訓。老王說,窯子裡的花名兒怎好報給老太太聽,汙老太太耳朵更為不敬。祖母為此事與祖父大鬧一場,言納妾非為子嗣便是荒淫,汝已有四子,足可頂立門戶,何苦又多此一舉。祖父一怒之下住進京西潭柘寺,日日與老和尚談論經文,再不回家,祖母說祖父既喜光頭她不如也效仿和尚,剪斷青絲。說到做到,追到潭柘寺,當著祖父的面將頭髮剪去,口口聲聲要效乾隆皇后那拉氏以剪髮之舉諫皇帝幸民間妓女。據《清鑒綱目》記載:「三十年閏二月,帝在杭州,常深夜微服登岸遊。後為諫止,至於泣下。帝謂其瘋病。令先程回京。」用乾隆本人的話說「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歡恰幸之時,皇后性忽改常,跡類瘋迷,蹈獲過愆,自行剪髮,因俗所忌……」相隔一百六十餘年,性質完全相同的兩起剪髮事件,卻以完全相反的結局告終。那拉皇后以「性忽改常,跡類瘋迷,於第二年死去,死後竟無穴安葬,棺槨放置皇貴妃地宮中,每年清明、中元、歲暮、冬至和忌辰亦無享祭。敢為皇后說話的禦史李玉鳴也同時被罷官免職,放逐伊犁,終不得回。錦縣生員因上書不平,被斬。刑部侍郎阿水阿被遠謫大北,戍黑龍江。刑部尚書金汝誠被摘去頂戴,回家「盡孝」……乾隆三十二年宮廷因剪髮引起的軒然大波終以皇后的大敗而告終。而宣統元年的剪髮風波卻是以祖母的勝利而結束:不給姨祖母如夫人的名分,將其貶居西跨院,院門上鎖,鑰匙由祖母收存,子侄輩及閒雜人等有事無事均不得靠近,一日三餐與下人同等飲食,由牆上轉桶傳進。後來人們從祖父的朋友處得知,祖父之所以敢置祖母的酷雨酸風而不顧,接姨祖母進門,很大原因是傾倒於她那口綿軟蘇白和柔腸百轉的昆曲。然而姨祖母自進家門即被鎖入西院,與祖父偶爾相見也一改過去作派,斂氣吞聲,謹言慎語,時刻不忘謙卑地位,更不敢開口吟唱。祖父大為惱火,卻又奈何不得,很快對姨祖母失去了興趣,由她去自生自滅。花匠老趙走後,姨祖母又被移往後園小屋,照舊上鎖,所不同是,飲食由舜銓的母親張氏去送。作為桐城世家出身,比婆婆還要大的兒媳,與清吟小班出身的姨祖母自然沒有共同語言,那鄙視與不屑也是毫不掩飾的。祖母與張氏母親去世後,小屋便不再上鎖。姨祖母也可走出房門去廚房與傭人們共同用餐,但吃歸吃,她從不與任何人搭訕,默默地來,默默地走,無事從不走出後院小屋,所以外面的人,很少的人知道家中還有姨祖母這樣一個人。 正因了姨祖母的年輕,才使得我與她在這個家族中有了短暫的相聚。母親說我尚在學爬時便由姨祖母看護,那時她下肢已癱,終日靠在窗前的土炕上,觀樹影的移動,數雀兒的飛落。每當我被母親抱到她身邊時,她那雙僵冷的眼神才有了些許生氣,對她來說我畢竟是個活物,一個於她無害的活物,她自進入這個家門,終究還能做些有益的事情——看護孫女。我在幼時的懵懂中能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婦人以喜悅和安慰,這不能不感激我貧苦家庭出身的母親,她以「南宮房的窮丫頭」才有的善良與愛心,將我送至姨祖母身邊。離去前,母親用長枕頭將炕沿堵了,為的是怕能滾善爬的我萬一掉到地上,姨太太無法把我「撈」上來。 在這條炕上,我跟姨祖母滾了多少個日月,已經記不清了,聽母親說姨祖母不知害了什麼病,口腔的肉一塊一塊往下掉,全身糜爛,膿血滿炕,除了我的母親,連後園也無人進了。難熬之時,姨祖母拼著力氣喊:疼啊——來人看看我——,聲嘶力竭的淒慘呼喚在後園飄蕩數日之久,沒有人進去,更沒有醫生的到來。不堪病魔煎熬的姨祖母最終用剪刀挑破了雙腕的血管,任那血慢慢地流,一直流盡。我長大後,曾探詢過姨祖的姓名籍貫,這也是我的祖母初見她時曾經問及又遭到拒絕的。遭到拒絕,在祖母心中多少是個遺憾,儘管這遺憾對祖母微不足道,但從姨祖母來說則無疑捍衛了另一個家庭的名譽與自尊。她從未對任何人談及過她的家世與出身,不過從年輕輕即被賣入娼家,足見其家境的貧寒與悲慘,內中的隱痛想必難與人言。只是我的母親告訴我,有一次姨祖母與她聊天時無意中提及,說在家作女孩兒時小名叫作「隨風」。我總覺得這個名字太怪,不像人名,特別不像女孩兒的名字,問母親是否記錯,母親說絕對沒有,是姨太太親口說的,「隨風」,而不是什麼別的。口誤總是有的,更不可忘記姨祖母有著一口令祖父傾倒的蘇白,咬字不清的情況不能不考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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