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祖墳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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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身後的一小土墳也被掘開,沒有石券,菲薄的棺板也朽爛不堪,細小微黃的骨零亂地揚撒在墓坑中,不見陪葬,只有一支殘破的骨簪,壓在被屍肉血水浸泡過的爛糟糟的紡織品殘片下,羞怯怯地似要向人訴說什麼。我問老劉這是誰的墳,老劉說是姨太太的。滿族人慣稱祖母為太太,姨太太即是姨祖母了,是祖父的小妾,產自蘇州的一個江南女子。姨祖母在我們家裡生活了近五十年,兒子們呼之為姨媽,孫孫們呼之為姨太太,這個姨非血緣之姨,而是對妾的俗稱,姨太太悲涼一生,至死也沒將這個「姨」字去掉。我詫異姨祖母棺木的劣質與陪葬的寒磣,老劉說當年這副棺木剛出東直門二裡,沒到墳地就散了架,臨時找來草繩捆紮,才得以繼續前行。棺木未到墓園,中途落地為送葬之大忌,你父親和幾位大爺為此在墳地唱戲三天,一來沖穢,二來慰藉亡靈。墳地唱戲,招搖太過,外人以為葬下了什麼大人物,未出一月,棺柩便被盜墓者掘出,骨錯屍移,一通翻檢,最終連個銅錢也沒找到,盜墓者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墓葬,氣惱之餘,暴屍荒野,揚長而去。後有野狗爭食,犬吠聲驚動老劉,才急急趕來,將腸肚掏空、骨肉不全的姨祖母草草埋葬了。祖母的棺木埋葬已近五十年,仍彈之有聲,堅硬無比,姨祖母所葬不過數年,棺木已然無形,碎若木片,這鮮明的差異使姨祖母在兒子們心中的份量和在家族中的位置一目了然。我對姨祖母的命運憤憤不平。 祖宗的骨殖分別裝入被稱為「火匣子」的木匣中,用大車拉往薊縣黃花山重新安葬,那裡將起一座大墳,祖宗們生矜跡於當世,死同宅乎一丘,也可謂共得其所了。黃花山墓地的排場雖不及太陽宮,但氣勢是太陽宮無法相比的。新墓從選址到立碑,諸事全由舜銓操辦,所以太陽宮哄搶財寶之時,舜銓正在黃花山掘墳坑,立石碑,修墓圈。去黃花山之前他囑咐我,要操心著父母親的遺骨,順序不要搞亂了,居中是父親,左側為嫡母瓜爾佳,右側為桐城張氏母親,再古為文登陳氏母親……我與舜銓均為庶出,瓜爾佳母親的親子,這個家庭的嫡長子亦健在,這些事本該由他出面料理,但他自民國十八年由家中出走再未回來過,據說在臺灣成了軍界要人,於是啟墳重葬的重任就落在我們這些庶出子女的肩上。祖宗們的骨殖被臺上車,向黃花山起運的時候,已是風定月明,清暉滿野,激戰後的祖塋棺碎碑殘,一片狼藉。月色中,北方燕山餘脈,勢如降龍,形似側壘。以此之象本當主三公九卿之貴,不知怎的卻跑了風水,使祖先遷移中,安寧難保,遭此生吞活剝下場,連看墳老劉也搖頭歎息。大車緩緩離開墳地,老劉追趕了幾步,將懷裡的罐子遞給我,說雖不值錢總是祖先遺物,留個念想吧。我迷惘地看著這個綠罐,不知帶回它可派什麼用場。老劉說,這是從你祖父的棺頭取出的,裡面裝著祭奠時靈前供奉的各樣菜肴,出殯前,子孫們用竹筷一人一箸將菜夾進去,然後用油紙封好,隨棺一起埋入土中,讓老人慢慢享用。我接過罐子擱在車上,回身見老劉已沖著漸漸遠去的大車跪了下去,將頭碰在剛剛被翻騰過的土地上。老劉是我們家第三代看墳人,他的祖父與我們的祖父有著不錯的交情,我們家在購入墳地時多購五畝,作為產業贈送劉家,以為看墳酬勞。百餘年來,劉家為祖塋兢兢業業,添土排水修牆,竭盡勤勉,無一絲懈怠。我知道,隨著祖宗們的離去,與劉家多年保持的關係亦將隨之消失,秋天,老劉不會再帶著兒子來給我們送老窩瓜和大白菜;春天,舜銓也不會再帶著我溜溜達達地來鄉間為父母掃墓,喝老劉兒媳婦煮的粘粘糊粗的棒渣兒粥。 2 窗外,黑夜長雨森森;屋內,舜銓安然酣睡。熬好的藥終是沒喝,已經涼透,看他熟睡的模樣,我不忍心叫醒他。對癌症病人來說,睡覺比吃藥更珍貴。我回來後立即建議,將舜銓送進醫院治療。麗英說他哪裡肯,逢有汽車從門口過他都是一臉驚恐,以為要拉他去醫院,那小孩子怕離家一樣的情景讓人不好再強求。我說人命關天之事,怎可都依得垂危病人。麗英似有難言之隱許久才說,姑爸爸不知,舜銓這病一針藥就是上千,那點死錢,眼見著已經光了。我言七兄何以落魄至此,他的那些畫呢?當初舜七爺的名聲可是無人不曉啊!麗英說那些畫「文革」被抄被燒,所剩無幾,加之日常所用,多由此出,他又沒加入過國家單位,連退休金醫療費也沒有,每月只靠她織襪廠的退休金度日……我痛責自己的粗心,一直以為舜銓以賣畫為生會過得很不錯,而今書畫界不是出了很多大款麼,以舜銓之功底,絕不會養不活自己。但我忽略了舜銓嚴格的畫風,忽略了他擅長的是一絲不苟的工筆花鳥,在當今,時間以金錢計算,一切都變得很匆忙的時候,誰會有心細賞他筆下的那鷦鷯的細羽,那海棠的嫩芯……看著鬢間已出現數縷銀絲的麗英,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她。我向來覺得她與她的娘家人過於凡俗,過於實際,與飄逸儒雅的舜銓不是一個檔次,豈不知儒雅到了老病交加時,可以依賴的便不是飄逸而是實際了。 我踱到門前,傾聽外面淒切的雨,簷水滴在石階上,雜亂無章,恰如我紛亂的思緒。漫漫長夜,守候沉屙在身的親人,是人生必經的歷程,是一種苦澀的幸福,也是一種無奈。爐上的壺蓋發出撲撲的聲音,壺嘴也泛出嗚嗚的聲響,恍惚間,又加入了某種和聲,隱約聽去,其聲嚶嚶,其情切切,似子歸啼夜荒山,如孤鴻哀唳沙灘,時急時徐,時隱時顯,嗚咽不絕,漸微漸杳……我打開房門叫麗英來聽,卻見花廳燈光已熄,想是人已睡去,沉寂的院落中,塞滿了如同呼喚人名的秋雨,砭人的風令人從心底發顫。轉身進屋,猛聽得炕上有兩個生命的呼吸,我駭得屏住氣息凝視著沉睡不醒的舜銓,火光映照下,那臉已分明變了形象,變得遙遠又陌生。這一切告訴我,園中的小堆房不止籠罩著一個人的夢——那位不堪孤寂、憂鬱、疾病折磨而自己割斷血管的姨祖母,就是以同樣的姿式躺在舜銓的位置,帶著對人世無限疾恨與絕望,憤憤離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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