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祖墳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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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照顧方便,我在小屋內另支一折疊鋼絲小床,與炕沿成直角放置,兩床之間隔一舊式太師椅。直背的椅子很硬,坐上去並不舒服,一條腿已經折斷,用鐵絲簡單地纏繞著。我坐在椅子上調整一下姿式,椅子立即吱吱作響,發出脆裂的呻吟。舜銓說到那邊拿個墊子吧,我說不用。我說記得這把椅子是有過棉墊子的,還罩著藍布罩兒。舜銓說我沒記錯,不過那罩兒不是藍布的。夏秋為棉龍緞,冬春為黑狼皮,內中所實亦非棉,而是南海鶴絨。我問南海鶴絨是什麼,他說大概就是鵝絨吧。又說祖母就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逝去的,祖母無疾坐逝的事我知道,已被人們傳為傳奇多次講述,但我一直搞不清楚祖母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和情緒,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這個世界的。這位出身顯貴、性情剛愎的祖母,做事向來果斷清晰,自尊自信中透著暴戾與威淩,所以連她的死也這般幹脆利落,與眾不同。 1915年12月21日。袁世凱稱帝的第九日,祖母坐在這把椅子上抽水煙,看照片,照片是他的兩個兒子由日本寄來的。祖母有四子,我的父親排行第四,同時正與他的三哥在日本求學。三伯父在早稻田大學攻法律。我父親在慶應義塾大學學經濟。都是名牌大學名牌專業,這也是祖母高瞻遠矚的有意安排。自1902年至今天,日本這兩所大學每年有一場轟動東京的足球賽。謂之「早慶」之戰,比賽時雙方興師動眾,校舍皆空,舉校助威,三爺四爺為各自球隊出力,雖是親兄弟亦水火不相容,一有結果,立即將戰況報知北京的母親,博老太太一樂。每有照片到來,祖母都仔細觀看,在那站成一排的人群裡尋找兒子。照片中,兒子頭頂的辮子已不見蹤影,儒雅萬分的長袍馬褂也換作了陌生球衣,腳上穿著白鞋,長筒花襪子扯得老高,最使她不解的是人人都穿著短褲,精胳膊露腿的還扯著一面上得不能再小的三角旗子。那旗子看質量比大清的龍旗差遠了,那麼多人卻還為它去爭,足見是件很新派兒的事情。老祖母對一切新派兒的事情都感興趣,但她對袁世凱的「立憲政體」「新官制」「巡警部」等一律持反對態度。清朝被推翻,袁世凱複又稱帝,老祖母對他更是深惡痛絕,大有不共戴天之勁頭。二十一日這天,做飯的老王向祖母討詢明日冬至的飲食內容:白肉、青韭羊肉煮餑餑、鴨湯白菜火鍋。祖母說,明天是冬至,以往宮中是要大祭的。有皇上時,趕下晚坤甯宮的煮白肉就分下來了,現在大清帝國雖變中華帝國了,白肉咱們還是要吃的。祖母說的白肉,是宮中每年祭典所用,祭祀時皇帝站在坤甯宮中央,太監們抬進活豬,將白酒灌進豬耳,豬便搖頭晃腦,這樣表示祖宗神靈已經「領牲」,然後將活豬放了鍋去,煮熟,這便是宮中的白肉了。煮熟的白肉被切成塊,分送親旗權貴,以紀念祖先刻苦征戰的生活。坤甯宮煮肉的大鍋至今依然還在,每為參觀者不解。煮白肉我兒時亦常吃,擱以多種佐料,煮燜半宿,切為薄片蘸醬油吃,那肉晶瑩透明,肥瘦相間,醇香無比。在老王與祖母商定好第二天吃食,退到門邊正在轉身時,我的大爺進來了,手裡捧著一個白紙卷,興沖沖的。大爺趨身走到祖母跟前時,祖母正微笑著把我父親和三伯父的照片往桌上擱,大爺說兒子今天也有件讓母親高興的事,說著將紙卷遞過去。祖母展開紙卷,原來是袁世凱頒發的「龍虎勳章」表彰狀。祖母見狀,臉有些變色。大爺沒有注意到這點,仍滔滔不絕地講述袁世凱授勳時的盛況,祖母對著表彰狀視之良久,用手點了點上面的印,要說什麼均未道出,就閉上了眼睛。祖母歸天的消息傳到後頭時,老王還沒走到廚房,他不相信剛才還吩咐做煮白肉的硬硬朗朗的當家老太太會一刹時歿了。就趕忙朝前跑,到前庭見老太太氣息已絕,眾人正呼天搶地地亂作一團,唯獨大爺還舉著那張紙站在一邊發愣。他勸大爺趕緊把紙收起來,主持大夥兒辦事,大爺仍木木地站在那裡。事後家裡人主,祖母之死是氣的,長子為袁世凱謀事已為不肖,又弄出個什麼「龍虎勳章」來,氣也把老太太氣死了,所以大爺一生沒有一男半女,成為絕戶也是報應。 祖母的葬儀在外觀上看得簡樸,這也是她的精明之處。而祖母棺內隨葬物卻頗豐,除平時所愛之外,宮中賞賜鑄有「福」「壽」字的金鑲銀小錁子放了四十九個,還有玉雕的佛像,瑪瑙的念珠,青金石的佛塔,那個價值萬金、壓金銀絲的誥命夫人朝服自然也得穿去,難怪安定門的杠夫們抬起那口外表無任何特殊裝飾的棺材時說,老太太怎這麼沉?解放初,北京要擴建,東直門外的祖墳屬遷移範圍,我曾與一些親戚們去太陽宮遷墳,親眼目睹了祖母這些豐厚陪葬。祖宗墳內啟出的物件凡參與遷墳的子孫們就地瓜分,我曾幼稚地動員大家捐贈國家,但沒人理睬我。我微弱的聲音回蕩在青黯的石碑與古老的墓穴之間,在凝重與蒼舊中顯得漂浮不定,蒼白無力。祖宗的財寶,在被刨出的瞬間便宣告了丟失,祖宗的骨殖卻是一塊不少地晾在幹硬的風中。那時看墳的老劉還在,他拉了拉我的衣裳說,您別說啦,沒人聽,抓緊著給自己劃拉點東西,待會什麼全沒了。老劉跟我說話的時候懷裡抱著個瓷罐,罐子綠色的彩釉在昏黃的日光下有些怪誕,假模假式的不正經。我說這是什麼,老劉說罐子,我說我看怎麼不像,老劉說它是個罐子。當時西北風正緊,我們說話的這會工夫太陽很快被沙塵遮蓋,天空慘淡,激揚熛怒,弟兄叔侄間的眼睛已經發紅,發直,彼此間露出毫不掩飾的憎惡,甚至謾駡與撕扭。細細推敲,殺氣騰騰的人眾都是有血緣關係,未出五服的至親,血型大部分為「O」,寬額細眼是他們共同的特徵。這些寬額細眼的人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祖宗的石碑前扭作一團……我在祖父厚重的墓石上坐下,身邊擺放著他結實粗壯的骨殖,那顆頭骨,具有同樣寬闊的前額,眼不再細長,變作一雙深邃冷漠的空洞,在悲愴的風塵裡無言地注視著他亢奮的子孫。我沒見過祖父,但此時此刻,卻與他有了一種跨越時空的感應,這種靠血緣而不靠語言的交流,是一種心的溝通,他把他的感受準確無誤地傳達給了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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