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逍遙津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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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年冬天,也就是1921年快過年的時候,到了滴水成冰的季節,所謂臘七臘八,凍死寒鴉,就是指的這段時節。這個年份之所以記得清楚,是那一年北京冷得出奇。母親說那年冷得邪乎,地凍得梆梆的,踩上去帶回音兒。這樣寒冷的北京,大概經歷過的人已經不多,現在全球氣候變暖,人們已體會不到那徹入骨髓的冷。我母親說,那天,大秀穿著小棉襖跑我們家來,凍得說不出話,圍著爐子烤了半天,喝了一碗熱茶,才哭出來,說她爸爸走了半個多月了,沒有音信,八成是遇到了不測,她媽急得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兩天了。父親問她爸爸上哪兒了,說是上了西山延生觀,找兀老道修道煉丹去了。 父親二話沒說,就帶上我大哥去了西山。他們在阜成門外驢窩子雇了三頭壯驢,大哥問父親為什麼雇仨驢,父親說另一頭是給七舅爺備的。爺倆沒走出多遠就下了雪,崎嶇的山道上空無一人,天快黑了,才到了延生觀門口。大哥眼睛尖,遠遠看見雪地裡,七舅爺衣衫單薄,光著腳抖抖索索在摟柴火。父親沖著人影說,是牧齋嗎? 七舅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出是父親,喊叫著連滾帶爬地撲過來,一把抓住再不撒手。父親問七舅爺怎麼成了這樣,七舅爺說,一言難盡哪,我做夢都想有個兒子……我讓那個兀老道欺負慘了……他不讓我回去,讓我見天兒給他幹雜活,您瞅瞅,我還有個人樣兒嗎? 父親問七舅爺是繼續修道還是跟他回家,七舅爺說當然回家,金窩銀窩不如草窩,現在他一想起家裡那冒著紅火苗的花盆爐子,就覺著親。 父親跟著七舅爺來到配殿,掀開棉門簾,裡面兀老道正在圍著火吃涮鍋子。老道見了我父親慌忙站起來,父親和兀老道論理,兀老道說鈕七爺到延生觀來練功,是自願的,誰也沒強迫他。父親讓兀老道把舅爺的衣裳還他,他要帶著七舅爺下山,兀老道不讓走,說七舅爺還欠他兩丸延子丹的錢。父親不給,說七舅爺在延生觀幹了半個月的力氣活,足抵得上十丸延子丹。老道不服氣,平日霸橫慣了,拉開架式就準備打。 老道小瞧了我的父親,我父親是會武功的,我的祖父是鎮國公,世襲罔替,代降一等,到了我父親這兒,還襲有鎮國將軍的封號,儘管他老人家一天也沒鎮過國。今天我們家中還存有父親當年練功的刀劍,出於好奇,我將父親使用過的魚皮套寶劍掂在手裡,竟是沉得厲害,跟我平日在公園耍的劍有著天壤之別。由此看來,父親的功夫應該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秀腿,否則他老人家不敢單獨帶著兒子進山找人。 七舅爺勸老道別動手,話未說完,兀老道已點著禹步撲了上來,用大哥的話說是,被阿瑪朝下巴一兜拳,倒退幾步,後腦勺撞在牆上,半天站不起來。 父親讓老道把舅爺的東西還了,老道拿來七舅爺的棉袍皮帽子,又拿來小包袱。父親讓七舅爺點點,看少了什麼,七舅爺翻騰了一遍說,還少個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煙壺。 父親跟兀老道要鼻煙壺,老道不給說,說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爺說,以前送,現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煙壺是俄國送給朝廷的,我阿瑪得的皇上的賞…… 天亮了,父親才將七舅爺送到家,舅爺一看見舅奶奶,就哭了說,秀她媽,我可受了大罪啦……哭著哭著,從懷裡摸出一個藥丸來,對舅奶奶說,我多了個心眼,留了一個沒吃。七舅奶奶問是什麼,七舅爺說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開,聞了聞說一股雞屎味兒。 只這一聞還就懷上了,據說還是太上老君座前的童兒轉世投胎。 轉年就要生產。 從大秀對她母親情況的敘述,我足以推測出七舅奶奶的危像,浮腫的下肢,困難的呼吸,蒼白的面容,說明了這位高齡產婦具備了先兆紫癇的基本症狀,放在今天,引產也罷,剖腹也罷,保住性命不成問題,但是在八十年前的中國,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以前北京婦女生孩子多在家裡,臥室即是產房,操接生職業的叫「收生姥姥」,姥姥們多是手腳麻利,精明幹練的中老年婦女。北京的收生姥姥遍佈街巷,幾乎與所住範圍內的大部分女眷都熟悉,都有來往。姥姥們也做廣告,廣告有一定規制,門口掛塊木牌,內容含蓄而準確,「快馬輕車,×氏收洗」,「快馬輕車」即說是姥姥出診的速度快,也暗含了嬰兒生得順暢迅速,不似今日電線杆上的「無痛分娩」、「快速流產」那般直接,那般熱血橫流。 從知識水平看,電線杆上的姥姥跟「快馬輕車」的姥姥或許是半斤八兩,舊時的姥姥百分之九十九是文盲,憑藉的多是經驗和老媽媽論兒,經驗之外真遇上個前置胎盤,臍帶繞頸什麼的,在她手裡,孩子大人必死無疑……舊社會婦嬰的死亡率高,其實大部分責任是在於收生姥姥,沒人追究罷了。 給七舅奶奶接生的姥姥姓龐,原本是衙門裡的穩婆,穩婆是專驗女屍,檢點女犯身體的婆子,民國興起,有了專門驗屍官和女警察,穩婆便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而壯大了姥姥隊伍。龐姥姥在東四一帶是很有影響的姥姥,那時老北京東貴西富,北窮南雜,東城尤其是東四一帶所居多是達官顯貴,給顯貴們的內眷接生,龐姥姥當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別看龐姥姥人長得瘦小枯乾,極不起眼,卻是出入豪門王府的重要人物。 七舅奶奶要生了,在裡屋隔著門簾叫喚,聲音甚不好聽。舅老爺和兩個秀在外屋焦急地等待。裡面突然沒有了聲息,七舅爺不安地問,姥姥,出來了沒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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