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逍遙津 | 上頁 下頁


  七舅爺專找父親在家的時候來,他是來找父親唱戲,七舅爺一來還沒等茶壺裡的香片泡出味兒來,我父親的胡琴就響了,開場便是《逍遙津》,接下來舅爺一段一段地唱,父親一段一段地拉,《文昭關》、《三家店》、《借東風》……譚派老生戲幾乎都要過一遍,唱的要唱足,拉的要拉夠,直待掌燈我母親端出晚飯,父親的胡琴拉出二黃導板,七舅爺唱出「父子們在宮院傷心落淚……」便算到了尾聲。唱了一個下午,這時舅爺的嗓音已經放開,亮出了爐火純青的功夫。以《逍遙津》開始,以《逍遙津》結束,不過,後頭的《逍遙津》和前頭的可是大不一樣了。

  看到飯桌上卷小肚的薄餅和綠豆粥,七舅爺會不安地掏出手絹擦汗,嘴裡說著該走了的話,可屁股並不動窩。母親一定會執意地挽留,父親也會借著往牆上掛胡琴堵在門口。七舅爺的日子過得窘迫,不似我父親在政府裡有閑差,有固定的收入,七舅爺沒工作,全憑典當家底,以前過慣了拿錢糧,大撒把的日子,猛地一收,還真的有些刹不住車。七舅爺家窮,但日子過得閒適,文章寫到這兒,我思索半天才想出「閒適」這個詞,覺得還比較貼切,至少對七舅爺本人來說,日子過得是閒適舒展的,至於其他成員就另說著了。

  七舅爺家住在東四六條,離我們家不遠,隔了三條胡同。舅爺家的小院不大,但齊整,廊子上掛著鳥籠子,院裡跑著京巴,北屋窗前,東邊一棵紅石榴,西邊一棵白海棠,當中是陶制大缸,裡面養著金魚。七舅爺起得晚,每天太陽老高了才打著哈欠從屋裡踱出來,出來先看天,凝神注目呆坐一個時辰,才趿拉著鞋走到牆根,打開他的鴿子籠,讓一群鴿子飛上藍天……

  七舅爺很忙,忙在他的鳥和蟲子們身上,他養的藍靛頦能叫全十個音,別人的能叫全七個就是珍品了,所以鳥在七舅爺的眼裡,比他閨女都珍貴,常常是起來早飯顧不得吃,先伺候他的鳥,給鳥洗澡,喂肉蟲子,鳥舒坦了,然後才是他自己。

  七舅爺讓閨女大秀給他買炒肝去,指明上東口別上西口,說西口腸子洗得不乾淨,蒜汁也是昨天晚上砸的,不地道。大秀說隔壁學校第三節課都下了,馬上該吃晌午飯,賣炒肝的早收攤改賣炒餅了。七舅爺問午飯吃什麼,大秀說正想轍呢。七舅爺說,你媽要是不願意做飯,上「瑞珍樓」叫份紅燒魚翅、燴海參、炒胗肝、高麗蝦仁,四樣正好一食盒;「同福樓」的紅燜豬蹄、四喜丸子也不錯,都在牌樓圈裡頭,省得跑冤枉道……

  大秀說,廚房還有半把蝦米皮,半碗雜面,不如就吃疙瘩湯。

  七舅爺就是嘴上的功夫,有了蝦米皮疙瘩湯便不再堅持燴海參,一轉臉就把海參忘了,直著嗓子讓二

  秀把桌底下紫罐的虎頭大闊翅拿來。二秀六歲,面對著桌底下一排蛐蛐罐不知取捨,問她爸爸虎頭大闊翅是不是讓人咬了大夯的那個。七舅爺說,是咬了別人大夯的那個。接過蛐蛐罐,掀開一道縫,拿馬尾很小心地撥弄他的「虎頭」,「虎頭」在罐裡嘟嘟地叫,七舅爺在罐外頭也嘟嘟地叫,整個一個大蛐蛐。七舅爺讓二秀給他的「虎頭」弄倆大青豆來,二秀說沒有青豆,七舅爺讓二秀去想辦法,二秀就把自己玩的包拆了,把裡面的豆子掏出來,拿水泡上,小姑娘心裡挺拿不准,也不知是不是青豆。

  七舅奶奶身體不好,虛胖,老是喘,又懷了孕,腿腳腫著,家務活基本上幹不了,整天挺著大肚子靠在躺箱上。現今的人對躺箱已經沒有概念,舊時北京老百姓都睡炕,連宮裡皇上都睡炕,至今北京人將晚上休息還說成「上炕睡覺」,可見炕的概念在北方人心裡的根深蒂固。躺箱是靠牆順著的矮櫃,櫃裡放著四季的衣裳,櫃上放著一落落的被褥,七舅奶奶在花花綠綠的被褥上歪著,用七舅爺的話調侃說「也是落在錦繡堆」裡的。七舅爺對生活的樂觀松心和七舅奶奶對窮窘日子的自然虛明,無思無慮,達到了老莊的境界,讓今天的我敬佩不已,他們對生活充滿感激和喜悅,充滿了理解和想像,就是窗臺上偶爾落下一隻歇腳的馬蜂,也能讓兩口子欣賞半天。

  七舅爺的幸福原則是: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其實就是百年前老北京人憧憬的小康生活,那個時候七舅爺除了錢,其他都幾乎達到小康了。遺憾的是沒兒子,為這個七舅奶奶心裡總是覺得歉疚,好像生不出兒子責任全在她。七舅爺說,兒子不兒子我不在乎,有兒子未必就是福,你爹媽真把你嫁個掏大糞的,你即便養出七八個兒子,還不得見天屎殼螂滾屎蛋一樣拖著一幫兒子在東直門外糞場曬糞。

  七舅奶奶說,我阿瑪也是東陵的禮備護從,我們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兒,能嫁給掏糞的?

  七舅爺說,給死皇上站崗的,跟冥衣鋪紮的燒活差不多,還不如掏糞的呢。

  調侃中,兩口子都說對兒子不在乎,可心裡都盼著有兒子,要不七舅奶奶不會到了四十三還要生養,身體到了這般模樣還要掙扎著孕育下一代。在那個巨大得快要漲破的肚皮裡,用七舅爺的話說,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兒子!

  「大兒子」來之不易,是西山門頭溝延生觀兀老道的丹藥幻化而成,這已經成為眾所周知的事實,之所以把七舅奶奶折騰成這樣,是兒子來自仙家,從胎裡就與眾不同。

  兀老道原是白雲觀的火工道人,不知犯了什麼錯兒被貶到西山延生觀,沒人管束就成了精,弄出了延子丹,說是只要吃了延生觀的丹藥,沒有孩子的有孩子,想生男孩的百分之百生男孩。惹得一幫一幫善男信女成群結隊往荒山裡跑,有的為求子,有的為見識仙丹,兀老道因禍得福,賺了不少錢。

  七舅爺對左道旁門向來是深信不疑,這也與他大孩子般的好奇性情有關,大秀說過,北京有什麼新鮮事兒都不敢讓她爸爸知道,她爸爸跑得比巡警都快。前門電車出軌了,工人還沒到,她爸爸先到了,上上下下地瞧,人家還以為他是電車公司的;傳聞北新橋發現了海眼,井底鐵鍊子下頭拴了頭豬,她爸爸奔了去,千方百計要證實那井口和鐵鍊,兩手拽不到那鐵鍊子不算完;說是海澱水泡子裡冬天長出了粉荷花,看稀罕的人群裡自然少不了她爸爸,別人看看就罷了,她爸爸得就近賞玩,弄得渾身精濕,搞清楚了,是小孩點的荷花燈,被風刮水裡凍上了;有一回聽說草場三號一個小媳婦生了個孩子,肚臍跟是嘴,還會叫媽,她爸爸到草場三號去打聽,讓人家爺們給轟了出來,差點兒挨了頓揍。延子丹這樣的事自然少不了她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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