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逍遙津 | 上頁 下頁


  漢獻帝(二黃導板):父子們在宮院傷心落淚,想起了朝中事好不傷悲。

  我恨奸賊把孤的牙根咬碎,……欺寡人好一似貓鼠相隨。

  ——京劇傳統劇目《逍遙津》

  我寫七舅爺,是受了大秀的委託,大秀是七舅爺的大閨女,活到了九十六歲,前年病逝於北京。病榻上的大秀身邊絕少親戚,她這個年齡當然也沒有了朋友,破舊小院,孤寂悲涼,每天相伴的就是窗外枝頭跳上跳下的麻雀。我的探望讓老人欣喜,她說我長得像母親,我的母親如果活著,應該是九十八,比她大兩歲。寂寞中的大秀頭腦清晰,記憶清楚,她跟我說了她父親和兄弟的不少事情,讓我感動,也讓我認識到了我母親那個家族的另一面性情。我買了一大抱百合送到了大秀床前,我去的時候她正隔著窗戶喂麻雀,我奇怪雀兒們跟她的熟稔,她說都是多少年的舊相識了,彼此知根知底。我把花送到她懷裡,她說接受這個太奢侈,我說是送給七舅爺和青雨的,她很高興,摟著我的脖子親吻了我。

  當天夜裡大秀就走了,我想她是替我給舅爺他們送花去了……

  一

  七舅爺死後六年我才出生,在我的生活概念裡沒有七舅爺的印象,最初有關他老人家的信息是從父親那兒得到的,是從聽戲引出的。

  五十年代初,我常跟著父親去聽戲,印象最深的是《逍遙津》。《逍遙津》是出悲苦戲,說的是曹操威逼漢獻帝的故事,曹操帶劍入宮,亂棒打死了皇后,還鴆殺了皇帝的兩個兒子,害得皇上在龍案後頭哆哆嗦嗦地抱怨自己是猛虎失威,是孤魂怨鬼,是揚子江駕小舟,風飄浪打,不能回歸。

  這一段慢板唱得悠悠蕩蕩,蕩蕩悠悠,如泣如訴,最終以一句開闊高昂散板「又聽得宮門外喧嘩如雷」炸雷般結束,讓人一驚,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跟父親聽戲,每回聽到「貓鼠相隨」我都要睡覺,看不到真的貓鼠在台上相搏,很沒意思,穿黃袍的皇上在上頭沒完沒了地唱,沒有耗子也沒有貓,貓鼠不出來,就犯不著那麼使勁兒地看,不看幹什麼呢,戲園子裡所購的花生瓜子又不禁吃,棉花糖已經幹掉了五塊,只好睡覺!於是,原本墊著父親大衣,高坐在椅子扶手上的我「哧溜」一下就滑下來,閉上了眼睛。我不懂一出殺人的戲為什麼叫了個挺舒坦的名字《逍遙津》,也不知這個皇上怎的窩囊到只有唱,沒有別的花樣,比如拿個大頂、尥個小翻什麼的……總之是稀裡糊塗地聽,稀裡糊塗地吃,稀裡糊塗地睡,稀裡糊塗中被漢獻帝那一聲「喧嘩如雷」驚醒,看到的是父親興奮地直著身子叫好,周圍喝彩一片。

  給漢獻帝叫過好的父親,領著我回家的路上卻說,這個漢獻帝唱得不好,咬字不准,老家八成是三河縣種蒜的,你聽「貓鼠相隨」那個「隨」字,竟然冒出了京東紫皮蒜的沖味兒。我讓父親跟漢獻帝去說說,下回把紫皮蒜換成羊角蔥,父親說,沒有用,娘胎裡帶來的。父親又舉了幾個如雷貫耳的藝術大師的名字,說他們在臺上有時個別尖團字的發音也不準確,不是沒學到家,是偷懶。父親聽戲聽得仔細,我不行,聽什麼都是糊塗。

  父親說《逍遙津》這段二黃唱得最好的,當屬牧齋,牧齋之後就再無人能達到「無可挑剔」的程度了。

  牧齋指的是我七舅爺景仁,七舅爺姓鈕古祿,屬正藍旗,從輩分說,父親低著一輩兒,不該直接叫七舅爺的字,可是父親在娶我母親之前就跟七舅爺是朋友了,一塊兒稱兄道弟慣了,並沒有後來因為成了親戚而改口。父親比母親整整大了二十四歲,父母的婚姻是七舅爺給說和的,母親是父親的填房,家裡還有前房妻子的一幫兒女,儘管過了門的母親後來也生了不少孩子,我終是難以相信老夫少妻之間會有真的愛情。不說父母了,那是另一篇文章的內容,還是回過頭說七舅爺吧。

  七舅爺是我母親的遠房表叔,要理清楚他們之間那圈套圈的關係頗費時間,「文革」時候唱《紅燈記》「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我就想,我母親的表叔也數不清,聽聽吧,都七舅爺了,前頭還有六個哪!母親對七舅爺敬重有加,每回舅爺來了都要給舅爺做海鮮打鹵麵,那時候的海鮮不過是用溫水發了的大海米、鹿角菜和白肉湯,不是現在用飛機運來的張牙舞爪的生猛。北京人過生日才吃打鹵麵,對舅爺卻是特殊,舅爺喜歡打鹵麵,喜歡鹿角菜嚼起來咯吱咯吱的感覺。現在的市場上,鹿角菜已不見了蹤影,許是太賤,沒有利潤,沒人賣了,我每回路過乾貨攤子都留神,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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