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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有一天張安達告訴我,禮拜六電視裡要演《小放牛》,讓我五姐來看,說領導是不會拒絕我五姐的。我跟五姐說了,想的是她不會來,她不可能為個《小放牛》到敬老院來蹭電視,可我五姐還是來了,是應張安達的邀請來的。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碰面。

  我隨著五姐堂而皇之地坐在敬老院的正屋裡,面對著那個比小人書大不了多少的電視機,看慣了反的,乍一看正的還有些彆扭,沈麗胸前的那朵花明明是在左邊,現在跑到右邊去了。

  《小放牛》一直拖到很晚才演,屏幕上兩個小人一蹦一跳的,看不清眉眼,灰不溜秋的也沒有顏色,如同兩隻白蛾子在撲騰,遠不如五姐和張安達當年演得美好真切。我有些不耐煩,但是看五姐和張安達,兩個人看得都很投入,五姐姐的眼裡還有淚光在閃爍。我心說,哭什麼呀,你不是喜歡牧童嗎,如今嫁了紫陽牧童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七)

  1966年初,進了敬老院從未到過我們家的張安達突然出現在我們家的堂屋裡。

  那是個冬天,天氣很冷,我放寒假正在家。

  我也有幾年沒見張安達了,這次一見不禁大吃一驚,一個老態龍鍾,佝僂著身子的老頭,黯淡得如同一塊破抹布,坐在東牆的椅子上,跟牆上的古畫連成一個顏色。我父親坐在太師椅上,怹上手「客」的位置空著,我知道,再怎麼讓,張安達也是不會坐上去的,甭管時代怎麼變,張安達內心的規矩不會變。

  張安達見我進來,站起來請安,迫使得我也回了一個蹲安,心裡頗覺好笑,這套禮節多年不用,幾乎忘光,讓五姐看見保准又得說我是「殘渣」了。張安達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說小格格幾年不見,出落成大姑娘了,走街上怕認不出了。

  我說我這幾年住校,也顧不上到前院陪安達打牌了。張安達擺擺手說,再別提了,打牌,那是下輩子的事兒嘍!

  張安達邊說邊拿手巾哆哆嗦嗦地擦眼睛,那裡頭老有淚水流下來,也不知道是傷心也不知道是病。張安達的圍脖擰成了一條「繩子」,亂糟糟繞在脖子上,使那難看的皮膚鬆弛的脖子更加難看,但仍能看出,「亂糟糟」是毛料的,有著黑色的條紋,就是說,它曾經鮮亮過,輝煌過,現在舊了,毛都磨光了,還在盡職盡責地起著保暖作用。張安達腳上穿著五眼燈心絨毛窩,還是八成新的,但是絨面已經被湯水油漬汙得一塌糊塗。毛窩是白塑料底的,塑料底在當時屬￿時髦範疇,無疑是他女兒張玉秀從商場買來的。張安達曾經剃過「去青」的腦袋上頂著一個不灰不藍的棉帽子,棉帽子一個耳朵耷拉著,一個翻了上去,帽檐兒開了線,用白線匆匆連綴了幾針,那幾個白線腳就明目張膽地直往外跳……

  這就是我小時候看上的牧童哥嗎?這就是穿著灰嗶嘰長袍,風流倜儻的張安達嗎?春盡有歸日,老來無去時,我們家那位「小村姑」,現在仍舊光鮮得如同三春牡丹,可眼前的「牧童哥」卻眼昏手顫,連步子也邁不利落了。

  滿臉褶子,說話沒有底氣,蔫聲細語,倒更像一個老嫗。

  太監原來這般不經老!

  張安達來我們家還是沒有空手,這回帶的是我在他們家見過的那套粉彩薄胎西洋美人茶碗和茶碟,張安達跟我父親說這套瓷器是他十六歲那年演《小放牛》,敬懿太妃的賞賜,這些年他一直留著。洋人送給太妃的,想必是很珍貴的物件,他在敬老院用不著這東西,送給我父親還能是個念想。

  父親看了碗底的字,說上頭確有英文「敬送敬懿皇貴太妃」的字樣,是英國人送的,這個碗是喝紅茶用的。張安達說我父親留過洋,又懂陶瓷,這套碗到了我父親手裡也算找到了知音,找到了歸宿,夙願堪償,他替他的碗高興。

  父親對張安達送來的茶碗沒有拒絕,也沒有像以往那樣回贈東西,張安達送過碗之後再沒話說,倒是我父親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些沒用閒話。母親拿來五姐由紫陽帶來的橘子讓張安達吃,張安達哪裡吃得了,他嘴裡一顆牙也沒了。張安達問了五姐的情況,母親說讓孩子拖累著,怕再沒有閒心唱戲了。張安達說,五格格天生嗓子嫩,扮相靚麗,演小村姑得天獨厚。

  母親說連五姐的女兒現在都到了小村姑的年紀了,她再不是當年了。張安達搖搖頭,喟然長歎,兒女催人老啊。

  末了張安達說要到西院看看完顏姐夫去。

  母親說老姐夫屋裡不生火,寒氣大,怕是待不住,他們練功的人愛清冷。張安達說不礙事,當年他在壽康宮,冬天除了老太妃的小暖閣地上有火道,別的地方都跟冰窖似的,他打小凍慣了。母親讓我陪著張安達上西院,說院裡上上下下的臺階多,留神別磕著碰著。

  父親送出了房門,站在臺階上跟張安達告別,這是以往沒有的,張安達有些受寵若驚,回過身給父親請了個雙安,這個安請得直起直落,利落優美,是我見過的最標準最漂亮最鄭重的安,仿佛當年牧童哥的影子又回到了張安達身上。

  我攙扶著張安達上西院,張安達的腿明顯地邁不開步了,幾乎是在蹭,不是我扶著,有幾級臺階他可能都上不去,我真弄不明白,這個老爺子是怎麼從前院蹭過來的,這得花費他多大的精力啊。張安達穿著厚厚的大棉褲,褲腳綁著,隱隱地從那大棉褲裡發出難聞的氣味兒。一輩子都是從別人角度體諒事物的張安達,一定知道自己身上有味兒,在西院角門前他站住了,不安地對我說,不用扶了,我可以扶著牆自己走。

  看著枯槁孤單的張安達,我內心一陣悲涼說,安達,您見外了,我是您抱大的啊……

  張安達一雙渾濁的眼裡有清亮的淚流了出來,執巾揾淚,唉了一聲說,沒法子,到老了,尿就管不住了,這是我們這些人的通病,那個劉掌案,還沒到六十歲,褲襠就老是濕的了,味氣忒大,眾人避他唯恐不及,沒人願意到他跟前去,在廟裡住著,我半個月過去給拆回棉褲,送點兒吃的,怎的也是師徒一場……我明白這個,前年夏天,我就搬到了前院門房,同屋人家沒說什麼,咱們自個兒得自覺,不能招人討厭不是。

  我說,安達,我還記得您演《小放牛》的模樣,多好看的一個牧童哥呀,後來看過很多牧童,都沒您演得好。

  張安達說,《小放牛》是個夢,年輕的時候常做夢,現在成宿成宿地醒著,甭說夢,連覺也沒有了。

  張安達說著指了指西偏院說,還不如完先生,人家壓根就不睡覺。

  我說,安達,您這一輩子不容易……您心裡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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