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小放牛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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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安達說,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丫頭,安達沒有白疼你。 我注意到,此刻張安達將我呼作了「丫頭」,不再是「格格」,就是說,我這個人在他的心裡得到了認同。這是我至今想來都感到欣慰的。上北屋臺階的時候,我用左臂端著勁兒托著張安達的右手,張安達的手明顯地向下用力,他對這個姿勢很熟悉,是的,他用胳膊給當年的主子當慣了著力的支點…… 那天,從老姐夫屋裡回去的時候,張安達留給了老姐夫一個手巾包,他沒說是什麼,老姐夫也沒問是什麼,或許兩個人都覺得這個包很不重要,遠不如他們談論的糊鞋匣子難以掌握的技巧問題。我對那個包更沒在意,想的無外乎是幾顆花生米,兩塊豆腐乾…… 將張安達送回敬老院,我回到母親屋裡,母親正和父親談論張安達。母親說張安達也是奇怪,好些年不來,三九天,天寒地凍地跑到後院來,什麼事兒沒有,就送一套碗,然後幹坐著。 父親說,張安達哪裡是送碗,他是辭路來了。 母親不說話了,屋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我的心沉沉的,陡然地增加了許多惆悵。 「辭路」是旗人的傳統規矩,老人年紀大了,趁著還能走動,最後一次出門,到親友家去,敘敘舊,聊聊家常,並不說離別的話,免得讓對方傷心,但暗含著道歉辭別的含義,意思是交往一輩子了,有什麼不到的地方,希望能諒解擔待。辭的和被辭的心裡都很清楚。這是最後一面了,只是不將這層窗戶紙捅破罷了。 事後我才知道,張安達留在老姐夫屋裡的不是花生米,是錢,是他一生積蓄的剩餘,一半給了張玉秀,那個受他折磨而無怨無悔的閨女;一半給了我的老姐夫,老朋友天津人完占泰。 春節到了。 大年初一天剛亮,我們家被一陣激烈敲門聲驚醒,母親讓我出去看看是誰這麼早就來拜年了。 我冒著雪打開街門,幾個人抬著一口大棺材照直就往院裡闖,我張開胳膊往外堵,哪裡堵得住,那口棺材到底進來了,停在院子裡。我說,你們往我們家送棺材什麼意思? 他們說,是你們打電話讓送的。 我說,誰打電話你們給誰送去,我們沒打電話。 他們說,你這人,這事能鬧著玩兒嗎? 我說,我沒跟你們鬧著玩兒,是你們跟我們鬧著玩兒。 對方說,這裡不是2號嗎? 我說,沒錯,2號。 他們說,那就對了。我們就是給2號送的。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還是老七回過味兒來了,從屋裡跑出來說,我們這兒是2號旁門,你們找的2號在前頭,是敬老院。 送棺材的說,這可不怪我們,誰知道2號和2號旁門是倆院子。 我說,呸!晦氣! 另一個說,小同志你別這麼說,大年初一就給您家送材(財)來,您家今年准升官又發財!求之不得哪! 我說,去你媽的吧! 一個年紀大的說,大年下的,怎麼張口罵人? 我說,沒揍你們就是好事! 幾個人自知理虧,不再計較。將棺材吭哧吭哧又弄出去了。 回到屋裡,我看見父親靠在被子上,氣得臉色刷白,怹活了一輩子,還是頭回遇上這樣倒黴的事情。老七說,都是「旁門」鬧的,大年初一來這麼檔子事兒! 母親說,老七你跟丫丫把院裡的雪掃掃去。 老七說,大過年的不興掃地。 我把他拽出來說,讓你掃你就掃,說那些個話幹什麼! 足不出戶的老姐夫那天破例從西院走出來,站在院裡凝神地朝天上望,天空陰霾灰暗,雪花從虛緲的高天飄搖而下,無聲地落到地上。我問老姐夫看什麼呢,老姐夫說,這雪還沒下透,待會兒有場暴雪呢。 我說,下雪好,瑞雪兆豐年! 老姐夫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我說,您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老姐夫沒接我的茬,仍舊朝著天上呆望,將眼神送得極高極遠。我正隨著老姐夫的眼光尋覓,猛聽前院有人撕心裂肺地一聲哭喊,爸爸—— 哭聲一時不可遏止,有人勸阻,號啕變作了壓抑的哭泣,邊哭邊在訴說。老七說,聽聲音好像是張玉秀。 的確是張玉秀,張安達於除夕夜裡溘然長逝,那口棺材就是為他準備的,卻送錯了地方,進了我們的家。他的女兒得到消息趕來了,一身重孝,送來了她父親的「根」,那是她父親生前反復交代的,父親說女兒是他此生最貼近的人,是親人。 太監張文順完完整整地走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全須全尾」。 同年八月,我的父母也過世了。 年初一那口不吉利的棺材,讓我至今耿耿於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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