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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問母親「不能人道」是怎麼回事,母親推了我一把說,去!

  五姐的臉通紅。

  母親認為跟我們家沒關係的《婚姻法》,沒出一兩個月便大有了關係,我們家那位情感豐富又多變的「小村姑」提出要和完顏姐夫離婚,誰也勸不住,她也不吵也不鬧,就是鐵了心地離!

  我母親說不出什麼,因為五姐夫跟太監一樣也「不能人道」。

  很快這個婚就離了,我五姐參加了革命工作,嫁給了在陝西紫陽當過牧童的王連長,連長那時候已經不是連長也不是牧童了,是大幹部了。

  我那位被「拋棄」了的五姐夫完占泰離了婚卻還住在我們家裡,照常過著他的神仙生活,他沒有工作也不想出去工作,他天津家裡有的是錢,據說幾輩子也花不完,不愁吃也不愁穿,在葉家被我母親當兒子養著。後來公私合營,又連著幾個運動,老姐夫家裡就窮了,再沒有錢給寄來了。沒有了經濟來源卻也沒餓著他,有我們吃的就有老姐夫吃的,好在他也不正經吃飯,經常「辟穀」,有時候吃三顆紅棗就能頂一天。

  張安達來我們家定要到五姐夫的屋裡去,看看五姐夫有沒有什麼要換洗的衣裳,該拆洗的被褥,他拿回去讓媳婦洗,洗過漿過,熨平整了再送回來。他的天津鄉下媳婦做了什麼新鮮吃食,也都想著給老姐夫送點兒過來,論遠近,他們到底都是屬￿同一地域的,甭管是靜海的窮太監還是津門的闊少爺。

  我跟著老張去過一回張安達家,是為他們家老太太過世三周年去的。去張安達家,我是正差,老張是陪襯,畢竟我代表著葉家宅門,老張是跟差。但是一出街門立刻就變了,老張變成了正差,我成了跟隨。他走前頭我走後頭,他甩著手,我提著蒲包水果……我說,老張唉,我怎麼覺著秩序有點兒亂。

  老張說,不亂!

  進金太監寺胡同往西,路南一座乾淨精巧的小院就是張安達家了,門口有石頭門墩,上頭雕著兩個歪著腦袋的小人兒,很像是《小放牛》裡頭的牧童哥。進門之前老張拉住我,再一次叮囑千萬別忘了他交代的事兒,我說,你放心,我忘不了。

  老張交代我,到了張家,眼睛往房梁上瞅,他們家房梁上若是放著一個升那就對了,聽人說太監的「根」又叫「寶貝兒」,用油紙包著,墊著灰,就擱在那裡頭,吊在房梁上,任何人也不能碰,太監死了的時候取下來,安在原來的地方,隨主人一塊兒埋葬。這個工作對死者來說非得至親至近的人做不可,別人信不過,稍有閃失,死者在另一個世界就不完全了。劉掌案沒兒沒女,張安達是他的徒弟,所以劉掌案去世後,他的「根」是張安達親手給安放的,放的時候張安達可謂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第一「根」要緊貼著肉,不能有空隙,第二「根」得擺正了,不能歪……決不是草草一擱了事。這些都是老姐夫告訴我的,那是在張安達死了之後……

  可是當時我對這些並不瞭解,傻乎乎地問老張,房梁上頭是什麼「根」。老張說是「男根」,我說,有「男根」就得有「女根」,他們家「男根」在房梁上,那「女根」在哪裡?

  老張說,不知道!

  就跟想看張安達上廁所一樣,老張對太監的私密細節非常感興趣。

  張家院裡栽著絲瓜和葫蘆,還有一棵石榴,葫蘆架底下有石頭桌子,房檐下頭掛著鳥籠子,籠子裡頭不是什麼好鳥,普通的紅子罷了。屋裡有八仙桌,太師椅,老榆木的,結實而耐用。北邊牆上掛了一副對聯,「牧笛一吹春柳韻,杏花齊放彩霞雲」,好像也沒脫開《小放牛》的意境。裡屋緊靠南窗一盤炕,炕上有躺箱、炕桌,炕下靠西牆有梳粧檯,門後有臉盆架子,架子上有大銅盆,盆沿上搭著白手巾,整個房間擦抹得一塵不染,連那磚地也閃著幽幽的光。沒有堂皇闊綽,有得是簡約舒適,但從格局看又一絲不亂,沿襲著傳統,沿襲著規矩,讓人想起紫禁城內乾清宮的西暖閣來。這怕就是張安達的心勁兒了,當過太監的心勁兒。

  看得出,張安達在宮裡當太監的時候一定是嚮往著安穩的小康生活,嚮往著一夫一妻,《小放牛》式的浪漫,獨門獨戶的小院。熱騰騰的炸醬麵,母親安逸,兒女繞膝,自己是尊貴威嚴的一家之主;可是過上了一家之主的日子又脫不開宮裡的套路,脫不開習慣的束縛,就像是把熟粽子解開剝了,它還是個粽子,再變不成米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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