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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老張譜擺得很大,進了門腆著肚子跟大爺無異,但張安達心裡明鏡兒似的透亮,孰重孰輕一點兒不糊塗,他把我往正座上讓,儘管我還是個孩子,也一日一個「格格」地叫,讓他的媳婦出來先跟我見過了再招呼老張,這讓老張很沒面子。

  張安達的媳婦低著頭幾乎不說話,眼睛也不敢朝我們看,張安達說什麼她就做什麼,謹慎而溫順。我不知該管張安達的媳婦叫什麼,張安達說她叫李增春,我便叫李增春,李增春終於沖我笑了笑,下兜齒兒,嘴還有點兒歪,模樣一般。李增春能給太監當媳婦,並且無怨無悔地跟太監過了這麼些年,這讓我對她充滿了好奇,母親的「人道」教誨讓我懵懂地感到了兩口子之間的事兒,這是不能對人言說的,那些個苦辣辛酸也只有李增春自個兒明白了。若干年後我看了老舍先生的話劇《茶館》,那裡頭有給太監當媳婦的康順子,可我總不能把她和李增春聯繫在一起,也不能把龐太監和張安達扯到一塊兒。其實人跟人挺不一樣,太監和太監也不一樣。世間的事兒,「葶曆似萊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難以一言概之。

  張安達的媳婦李增春身子骨很單薄,小腳,頭髮花白,看年齡比張安達大不少,倆人站到一塊兒明顯的不般配。李增春給我們倒了茶就進到廚房再沒露面,是個沉靜識體的女人。

  張安達家用的茶碗很講究,是粉彩薄胎美人蕩秋千的西洋瓷,老張問是不是皇宮的舊物,張安達說是他在崇文門鬼市上淘換來的,沒花兩塊錢,便宜!崇文門外的鬼市自解放前就有,一直延續到五十年代末,地點在花市附近,黎明出攤,天亮走人,買的賣的誰都看不清誰,每個攤上點著盞半明半暗的小燈,地上鋪塊布,擺著東西,謂之「鬼市」,又叫「曉市」。東西中有賊的贓物,也有潦倒大宅門的珍藏,碰巧了還真能買到好東西。後來老張回唐山之前我跟著他逛了一回「鬼市」,沒買回什麼東西,只買了兩條板凳,老張說這東西在鄉下很實用。

  那天,老張跟張安達說他唐山家裡給分了地,他夢寐以求的回家當地主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他計劃這個月就跟我們家把賬結清,回家當他的「老太兒」去。「老太兒」是唐山話,老太爺的意思,出自《三俠劍》裡的楊香武。楊香武是乾隆年間河北的大俠,跟竇爾敦、黃三泰們是同時代的人,戲臺上的楊香武一口唐山話,通常由武丑扮演,裝扮和《三岔口》裡的劉利華差不多,穿著黑緊身衣,繡著滿身五彩花蝴蝶。傳說楊香武的輕功十分厲害,曾經有過「三盜九龍杯」的經歷。兩軍對峙,兵對兵,將對將,雙方要互通姓名,刀下不殺無名之鬼。楊香武出自民間,沒有堂皇的名號,便自報「老太爺楊香武」,唐山話,「老太爺」就成了「老太兒」。

  後來人們就戲稱唐山人為「老太兒」,老張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太兒」。同是「老太兒」,老張跟人家楊香武卻差得遠,老張有點兒小自私,有點兒小蔫壞,還有點兒彎彎繞的小肚雞腸,沒有楊香武的俠義豪氣。老張說廚子老王也想回山東,現在解放了,各自家裡都有了很大變化,也不知道老婆孩兒過得咋樣,歲數大了,不回家咋著呢。

  張安達說是該回去看看,人走千里萬里。那根兒還是跟家裡的老墳地連著呢。他靜海的家裡已經沒了人,雖然有幾個遠房侄子,但是他沒給過人家什麼接濟,到老了回去人家未必肯接納。在北京好歹他跟前還有個閨女,他的閨女張玉秀現在在北新橋副食商店工作,也算是幹部了。

  我們走的時候李增春從廚房出來了,這一會兒工夫她給我烙了七八個糖火燒,用布兜了,塞到我手裡。我不要,老張說,拿著吧,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張安達說,知道你們家有專門的廚子,不稀罕,可這個是我們靜海的家常火燒,味兒自然是不一樣的,也沒什麼好東西給小格格拿著,讓格格空著手回去,怪不落忍的。

  我提著火燒跟著老張往外走,張安達的媳婦送到了影壁跟前就止住了步,張安達一直把我們送到大門外,站在臺階上看著我們,直到我跟老張朝北拐彎,他還在朝我們揮手。

  張安達的禮數真多。

  老張問我朝房梁上看了沒有,我說看了,他們家沒房梁,只有白紙糊的頂棚。老張肯定地說,那「寶貝兒」就是藏頂棚裡了!

  我問老張,「金太監寺」跟張安達有沒有關係,老張說有屁關係,這個胡同自打明朝就有了,張太監住這兒也是碰巧。我說張安達准是看上了這個地名才買的房。老張說,他躲還躲不及,但凡有比這兒便宜的,我敢擔保,張太監絕不會在金太監的地盤上住,甭管是明朝還是現在!

  在我童年的思維中,一直是把「金太監寺」和張安達連在一塊兒的,寬展的胡同,安靜潮濕的小院,剝落的磚牆,藏匿於深處的故事……常常讓人浮想聯翩。

  今天的金太監寺胡同不知還存在否?

  我把糖火燒拿回家,母親嘗了,說半發麵,又酥又脆果然好吃。廚子老王不以為然,掰了一塊在嘴裡捌了半天說,《小放牛》味兒。

  我不知道糖火燒怎麼會和《小放牛》攪到一塊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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