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小放牛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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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傳《婚姻法》,《小女婿》之外先後還有《劉巧兒》、《羅漢錢》、《小二黑結婚》一類,我都不喜歡,原因是戲裡的人物穿的是跟大家一樣的衣裳,唱腔太多,不熱鬧。《小放牛》當時也在演出之列,《小放牛》是老戲,老戲比新戲更受歡迎,因為那些詞兒大家都會,能產生共鳴,臺上台下一塊兒唱,《小女婿》就達不到這種效果,誰能跟著楊香草一塊兒「鳥入林,雞上窩」呢?《小放牛》牧童和村姑的漂亮扮相,歡快舞蹈讓人眼花繚亂,少男少女在鄉野打趣調侃,和諧自然,符合自由戀愛的精神,加之情節簡單,類似街頭小戲,有活報劇性質,比筱白玉霜的《小女婿》、新鳳霞的《劉巧兒》來得更方便,所以很多單位都排演了《小放牛》,我們的街道也不例外。 演牧童的是張安達,演村姑的是我五姐。 張安達已經五十出頭,我的五姐二十將過。 也不知怎的,平時一貫低調不喜歡抛頭露面的張安達竟痛痛快快地應承下了這個差使。大概是他太喜歡《小放牛》了。 張安達演《小放牛》輕車熟路,跟五姐配戲竟然沒人能看得出他的歲數。張安達嗓子清亮,略帶女聲,但決不是人們所說的太監的「公鴨嗓」,他的嗓音演少年牧童再合適沒有了,就像今天的兒童藝術劇院,很多小男孩的角色都由女演員扮演一樣,張安達演小小子兒還真的挺對路。張安達動作輕巧,腿一踢,能踢過頭頂,腰一彎,平地就能打個鏇子,還會大車輪一樣地打把勢,把個小牧童演得人見人愛。五姐回家跟父親誇讚張安達的演技,父親說張安達是打小練的童子功,是戲蟲子劉掌案親自點撥出來的,在壽康宮當差絕不是混事兒的。 相比較,我五姐的功夫就差了,但她畢竟年輕,長得漂亮,聰明,悟性好,張安達連托帶領,不顯山不露水地也把我五姐托成了明星,他們的《小放牛》演一場,火一場,拿過區裡的大獎,還到中山公園去演過。 我五姐跟我們家其他能玩票的兄弟姐妹不同,她除了會唱《小放牛》,別的全不上道。有一回我父親拉胡琴,帶著她唱《女起解》,「蘇三離了洪洞縣」,那是個最簡單的流水板,連我在旁邊都跟著溜會了,五姐卻還找不著調兒,父親奇怪她怎能唱《小放牛》,她說,《女起解》裡沒有張安達,有了張安達我才會唱! 父親說,這也是怪了。 張安達的媳婦給我五姐做了一雙帶大紅穗子的繡花彩鞋,我五姐喜愛得不行,演戲不演戲都在腳上穿著,說是輕便跟腳。一段時間,《小放牛》是我五姐的唯一,她整個人都掉進《小放牛》的牛陣裡了,魔怔了,二大早就在後院練唱,咿咿呀呀地沒完沒了,走路都邁著小碎步,水上漂似的從後院漂到前院,坐在飯桌前,拿筷子點著桌沿還在唱: 行來在,青草兒坡前,見一個牧童, 身披著蓑衣,手拿著橫笛,倒騎著牛背, 他口兒裡唱的俱是蓮花落哪哈咿呀咳…… 母親說,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 五姐說,我不能跟張安達比,人家有功底,張嘴就來,我是一張白紙,不練行嗎? 我說,張安達演的那個小牧童比《劉巧兒》裡頭的勞動模範趙柱兒還好看,胡同裡的孫大媽、劉嬸、趙奶奶都說看上這小子啦,我也看上他啦! 母親讓我住嘴,說張安達是太監,丫頭家家不許胡說,怎能動輒就是「看上誰!」 五姐不樂意了,眼睛一瞪,沖母親說,太監有什麼不好,太監也是人,舊社會的奴才,新社會的主人! 母親說,你跟我瞪什麼眼?革命把你革的都不知道東西南北了,說這話你不嫌寒磣,真把你嫁個太監你能答應?你男人可是清華畢業,論學歷、家境、長相,哪點兒也沒辱沒了你! 五姐說,他跟太監也沒兩樣。 母親不說話了,母親知道五姐與五姐夫關係不好,原因在我那位姐夫,我那位完顏姐夫練氣功,煉丹藥,吃五行散,講的是清心寡欲,抱樸歸一,我五姐不認這個,說他是半瘋。五姐夫夜夜要打坐,一坐坐到天亮,月光下,對著北斗七星走禹步,屬半人半神系列。 母親口氣緩和下來說,咱們先不說姑爺的事,往後我會收拾他,咱們現在說的是張安達,張安達是個難得的好人,跟咱們家這些年也都是知根知底兒的,咱們也沒看不起他不是,但是太監就是太監,他們是不能人道的人,不錯,張安達人長得帥氣、俊秀,可話說回來了,過去進宮當太監的哪—個不是五官端正,超乎常人的,歪瓜裂棗的能到皇上跟前兒去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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