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小放牛 | 上頁 下頁


  (四)

  我記憶中的張安達是個英俊人物,面龐白皙,皓齒明眸,穿得很講究。灰嗶嘰大褂,黑禮服呢布鞋,鞋底是黃牛皮的,軟和隨腳,走道沒聲響。腦袋像唱花臉的演員一樣,寸發不留,刮了個「去青」。不是誰都敢把自個兒的腦袋收拾成這模樣的,首先腦袋得長得周正圓潤,不能坑坑窪窪,土豆似的裡出外進,不能有傷痕疙瘩,得跟刮鬍子似的,見天刮,可見張家的媳婦除了操持家務以外,還充當著剃頭匠的角色。我特別欣賞張安達的圓腦袋,圓得好看,圓得秀氣,當然,張安達對自己的腦袋也很滿意,把頭髮刮光了就是他自信的表現。有一回我們家的老二腦袋長了禿瘡,醫院把他頭髮都剃了,大家才知道他腦袋的形狀極差,前奔後勺,前後之長大於左右之寬,是個「梆子」腦袋,所以張安達剃光頭是對自身的另一種展示,一種炫耀。

  端午、冬至、中秋,張安達逢年過節必來我們家,每次從不空手,不是由東直門大街魚市上提簍鮮螃蟹,就是從安定門外菜園子買一筐頂花帶刺的嫩黃瓜,有一回還帶來幾隻嘰嘹嘰嘹叫的小油雞兒,絨球似的滿院跑。有人描述太監行走的步伐是「鵝行鴨步」,也有人說叫「四六步」,但我總覺得「四六步」更近乎戲曲的專業術語,總之是撇著八字腳一步一步走得沉穩而有規律,我見過一張流傳很廣的慈禧出行照片,走在最前面左與右的是大太監崔玉貴和李蓮英,兩個人都端著肩膀,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儀仗模樣,不招人待見。但是張安達不,張安達活潑好動,從來沒擺過什麼「鵝行鴨步」,他走道向來是一溜兒小跑,靈敏又快捷。

  張安達是謙恭的,進了門不怕麻煩地給每一個人請安,包括我這個小人兒,也包括廚子老王和看門的老張,他從來不把自己擱在顯要位置上,他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底下人,把進退分寸拿捏得十分準確,他常常在你需要的時候就悄沒聲兒地出現了,好像他正巧趕上,讓你覺得那麼恰如其分,那麼自然。比如,正月張安達和我父親帶我到雍和宮看「打鬼」,人挺多,我個兒小,什麼也看不見,剛一懊惱,張安達就從後頭把我舉起來了,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這樣一來我比所有的人都「高」,看得清楚極了。我父親畫畫,張安達站在旁邊看,他能把要用的顏色及時地準備好,把要換的筆、衣紋、鼠須、大小紅毛之類準確無誤地遞到父親手上,這絕非一日之功,連我們家專門畫畫的老七也做不到。

  母親說,這是太監的本事。

  我說這是善解人意。

  張安達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當過太監,許多太監出了宮都住在廟裡,過集體生活,彼此照應,可張安達從不往那個堆兒裡紮,也不跟他們聯繫,劉掌案死後更是徹底斷了來往。從外表上看,張安達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甚至比平常人更隨和,更溫良恭儉讓,遇到什麼事兒,他的態度永遠是「依著您」。

  壽康宮短短的幾年工夫,把一個靜海的鄉下小子磨圓了,磨得尋不出一點兒棱角來了。

  母親說,張安達來我們家,是沖著我五姐夫完占泰的,他感念完家姐夫當年的幫忙,不是完占泰曾經很實誠地一趟一趟給他往靜海家裡捎錢,他的娘哪兒能活下來,哪兒能有後來的日子。

  完占泰從中學到大學都住在我們家,跟我的幾個哥哥不分彼此,後來跟我五姐結了婚,是兩家老家兒自小給定的娃娃親,結婚後小兩口不住天津卻偏偏住在北平家裡,說習慣北平生活,喝不慣天津的水。我母親說,結

  了婚姑爺不能老住在丈人家,不合適。

  完顏姐夫說,幹嗎趕我們走?我們不走,就算我是入贅還不行嗎?

  姐夫願意當倒插門,奈何!

  剛解放,街道宣傳《婚姻法》,各家都去柏林寺開會,我代表我們家去了,我知道我是去充數的,母親想的是《婚姻法》跟我們家沒關係,讓我去點個卯就行了。我很願意幹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我對《婚姻法》多麼有興趣,是我對家門口那座元朝廟宇有偏愛,柏林寺裡頭有大樹,有王八馱石碑,還有停靈的大棺材,平時家裡不讓去那兒玩,現在正好,玩不到吃飯絕不回來,更何況宣講完了還有節目,扭秧歌、打腰鼓什麼的。

  那天講《婚姻法》是早晨,太陽剛升起來,照在柏林寺大殿臺階上,光線十分柔和。一個穿著綠軍裝的幹部在講話,幹部很年輕,說的什麼我沒聽懂;但是他揮著手說話的形象卻一直讓我記憶至今,我不知當年那個講話的小幹部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有過怎樣的經歷,如果還在人世,大概已經是個耄耋老人了,至少我想通過這篇文章告訴他,他講話的場景無端地映在了一個小丫頭的記憶中,六十年了,清晰如昨,不能忘卻。

  那天,開完了會沒扭秧歌,演出了一場評劇《小女婿》。

  演《小女婿》是為了配合宣傳《婚姻法》,《小女婿》的女主角叫筱白玉霜,看的人很多,觀眾氣氛也很熱烈,我擠在最前面,為的是看得真切。筱白玉霜扮演一個叫楊香草的村姑,嫁了個小女婿,新婚之夜小女婿尿了炕……我能記得的只有這些,最著急的是那個叫楊香草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唱:

  鳥入林,雞上窩,黑了天,

  楊香草對燈獨歎,

  我十九,他十一,

  什麼事他都不懂得……

  唱得纏綿柔韌,期期艾艾,行腔總是在喉嚨裡滾,據說這就是評劇白派的特點,周圍人叫好不斷,為能見到筱白玉霜本人而激動,我卻盼著臺上這個女子唱完了快點兒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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