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小放牛 | 上頁 下頁


  1924年溥儀出宮,太監遣散回家,張文順二十多歲,因為年輕、勤快,隨著敬懿和榮惠太妃住到了東城的榮壽公主府,沒多久,太妃們在麒麟碑胡同買了一套院子,倆老太太合二而一。留下七八個太監宮女算作傭人,過起了閒居的日子。

  離開宮禁,張文順與我們家的走動慢慢兒多了起來,我們家無論上下都將張文順喚作「張安達」,我們的父親說,對別人可以冷落,對張安達不能冷落,張安達的身份特殊,他是敏感的,對別人的態度是在乎的,不能傷了他的自尊。

  張安達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來了先到正屋給我父親請安,完家少爺在,就到完家少爺屋去,完家少爺不在就到看門老張的門房去喝茶說話。老張是唐山人,跟張安達算半個同鄉,又都是姓張,自然就說到一塊兒去了。張安達在北京沒有親戚朋友,唯一能串門的也就是我們家,老太妃們學習洋派兒,給下人們放假輪休,張安達休息了就來找老張。老張表面熱火,其實從心眼兒裡看不起張安達,認為張安達六根不全,是個有缺陷的人。

  老張特別想看看太監去了勢的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模樣,又不好直接提出來,就想了個餿主意,張安達來了,他使勁給他喝茶,灌了好幾壺,為的是跟張安達一塊兒上廁所。沒想張安達喝了那麼多水,一點兒不動聲色,倒是老張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了好幾回。張安達走了,老張把灌水的事當笑話說給我父親聽,我父親讓老張再不要捉弄人,說張安達本身殘疾就已經很不幸了,去勢是他人生最難堪的傷痛,豈能將那地方輕易示人。老張還是奇怪張安達的尿泡竟然能裝得下幾壺水,我父親說,太監都有這個本事,能憋屎憋尿憋屁,否則在主子跟前當差,—會兒一跑茅房還行?

  沒有兩年,敬懿皇貴太妃去世,張安達徹底離開了麒麟碑胡同,冬月回靜海老家住了幾天,不習慣,又回北京了。在農村,他才知道自己已經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徹底喪失了勞動能力,是個廢人了。他娘告訴他,鄰村西雙塘方家早些年從宮裡回來了,花四百大洋置了一處一磚到頂的大瓦房,過繼了兩個兒子,日子過得挺不錯。張安達不想過鄉下的日子,多年的宮廷生活儘管辛酸,但他知道了什麼是細緻,什麼是規矩,在農村瞅哪兒哪兒髒。瞅哪兒哪兒不順眼,地凍天寒,朔風野大,土屋四面透風,粗硬的被裡蝨子滾成了蛋……看戲得等一年一度的廟會,廟會上草台班演的那些「蹦蹦戲」也太糙,在靜海的荒灘上絕找不出楊小樓和梅蘭芳來……

  這也還罷了,頂難受的是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細,他的背後永遠有人在指指點點,人們看他的目光是好奇的,怪異的,內中不乏鄙夷也不乏憐憫,他成了人群中的異類。

  他明白了,在壽康宮中思念的桃紅柳綠的家鄉全是《小放牛》裡的虛幻。

  轉過年開春,張安達到我們家來,告訴我父親他在北新橋金太監寺胡同買了一院房,院不大,用張安達的話說是蓋得還算齊整。金太監寺離我們家不遠,離雍和宮很近,環境很僻靜。張安達說老太太也接來了,娘苦了一輩子,他得好好孝順,另外,老太太身邊也得有人伺候……家就得有個家的模樣……張安達下邊的話有些吞吐,但誰都聽明白了,張安達要娶媳婦了。

  張安達娶媳婦,是大家都關注的事情,特別是老張,借著老鄉的名義沒事就往金太監寺胡同跑,說是去看老太太,其實是觀察太監媳婦進門沒有。終於有一天回來說,太監媳婦來了,是個梳著元寶髻的小娘們兒,還帶著個將會走路的小丫頭,是張家老太太從鄉下花錢買來的。小媳婦是個寡婦,本人不在乎張安達是太監,說只要真心對她和孩子好就行。

  老張說,小太監是掉進福窩裡啦,日子比我過得滋潤。我要是在北京有房,把老婆孩兒都接來,當太監就當太監……

  我父親說老張站著說話不嫌腰痛,真把他騸了,給座金山恐怕他也不幹。老張說,等著瞧,那媳婦現在是沒想法,到將來保不齊紅杏出牆,人家都說,「太監娶媳婦,不是太監活不長就是媳婦活不長」。

  老張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等我到了記事的年紀,除了太監的媽死了以外,太監和他的媳婦都活得很好,老張的話算是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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