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拾玉鐲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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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說,政治的事情你不懂,你是個就懂得風花雪月的人。政治是什麼?政治是血雨腥風,沒有半點兒人情。七舅爺家的青雨,一個戲子,愣是讓人在後脊樑打了七十多個窟窿,上哪兒說理去!我姑爸爸家的小連,跟著政治走了,到現在音信皆無,死活不知。我要不是個沒出息的,也跟著王利民走了,可我撂不下的事情太多,比如這嗜好,這恣意放縱的日子,疼我的額娘,北平的一大幫朋友……還有你。其實細想想,我是沒那勇氣,也沒那能耐,我是個懦弱小人! 赫鴻軒說,五哥您別自個兒責備自個兒,在我眼裡,您是個頂天立地的人,您看透世事,活得灑脫自在,誰能有您的勇氣啊!這些年,跟著您,我真悟出了不少人生大道理,從一個不諳世事的渾得魯兒,變成了一個養家糊口的人,這情分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老五說,我無牽無掛,兩眼一閉,駕鶴西遊去了。我料定了,葉家宅門是不會理睬我的,大不了,我額娘為我掉兩滴眼淚兒,兄弟老七偷著出來瞄我一眼,就算是很有情分了。 赫鴻軒說,五哥您怎麼說這種敗興的話,別說沒這樣的事,就是有這樣的事,我們家的螞蚱、掛達扁兒、小刀螂,全是您披麻戴孝,摔盆打幡的人! 老五說,你來送窩頭,怎麼扯起披麻戴孝來了?明天下晚要是還有閒錢,我在東來順請你那仨小子吃涮羊肉! 赫鴻軒說他還得趕著回去,掛達扁兒他媽這幾天怕是要生。老五說,這是第四個了吧? 赫鴻軒說是第四個。老五說,比我們家還差得遠,我們家是十四個。 老五看了看桌上的錢,有些傷感地說,十四個……管用的沒一個! 赫鴻軒問棉袍還要不要贖,老五說過幾天再說。 赫鴻軒圍上圍脖,戴上帽子要走,老五攔住他說,再給我唱段。 赫鴻軒說,這些年您還沒聽膩呀? 老五說,我永遠愛聽,永遠不膩。 赫鴻軒問唱哪段,老五說,就唱《風雨歸舟》。 赫鴻軒說,這個段子您聽了多少遍了,換個別的。 老五說,我想聽這個。 赫鴻軒張嘴要唱,老五說,還有開場白呢,我要聽全須全尾兒的。 赫鴻軒只好開口道,蒙五哥不嫌棄,借五哥一點兒耳音,學徒赫鴻軒至至誠誠地伺候五哥一段《風雨歸舟》—— 老五喊了一聲好,赫鴻軒提足精神開唱: 過山林狂風如吼,堪堪的大雨淋頭,獲金鱗漁翁擺槳蕩孤舟。 望長空電掣雷鳴風雲驟,慌得他隨風冒雨赴中流。顧不得綠柳村頭魚換酒,眼難睜,遍身雨打蓑衣透,見天連水,密雲稠,難辨村店與林丘。風雨催,煙雲湊,恰來到,小灘頭,攜魚拽纜忙登岸,拋篙系孤舟。猛回頭,但則見,貪午睡的小牧童兒,他在那,雨地裡,哭著去找牛。 赫鴻軒使出了渾身解數,將個《風雨歸舟》唱得字正腔圓,爐火純青。應該說這是他幾年來唱得最好的一回,也是最滿意的一回,將暴風雨中的迷蒙、被動、無助、掙扎唱得淋漓盡致。最後一句「哭著去找牛」本是意境的點綴,他唱得有些絕望悲涼,使得五哥的眼裡洇出微微的濕意。 風雨歸舟,歸哪兒哦? 七 第二天,一場暴雪,紛紛揚揚遮蓋了北京。 房樹白茫茫一片,狂暴的北風中,路斷人稀,地凍天寒。 茶館沒有生意,赫鴻軒閑在家裡,聽憑孫玉嬌的指使,給三個半大小子的毛窩釘前後掌。老北京有「過陰天兒」的傳統,逢有壞天氣,都悶在家裡,弄些零食解悶兒。赫家少奶奶孫玉嬌挺著大肚子把剛炒好的一簸箕鐵蠶豆倒在桌上,赫家的幾隻蟲子螞蚱、掛達扁兒、小刀螂一窩蜂地撲了過去,不顧蠶豆滾燙,都使勁往自個兒跟前摟。孫玉嬌嚷道,涼涼了再吃,這會兒是皮的! 哪裡制止得住? 掛達扁兒還想著爹,剝了個豆塞進赫鴻軒的嘴裡,燙得赫鴻軒直吸溜。豆子炒得火候恰到,香脆無比,掛達扁兒說媽炒的豆子好吃。赫鴻軒說,你媽是誰,你媽是「十裡香」酒鋪掌櫃的,炒豆煮蛋是她的老本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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